府學,經世閣。
此地乃府試閱卷的最后一道關口,尋常考官不得入內。閣內陳設古樸,四壁皆是書架,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書卷與墨香混合的厚重氣息。
三位老人,正對坐于一張寬大的紫檀木長案前。
東首的,是錢經綸錢大儒。他面容清癯,須發皆白,一身漿洗得發硬的儒衫,坐姿筆挺,眼神里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法度威嚴。
西首的,是孫樂山孫大儒。他體態微胖,面色紅潤,手中把玩著兩枚玉石核桃,神情散漫,似乎對面前堆積的卷宗興趣缺缺。
而居于主位的,正是趙濟世,趙大儒。他雙目微闔,手指有節奏地在桌案上輕輕叩擊,整個人如同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波瀾不驚。
夜已三更,他們三人已在此枯坐了兩個時辰,看過了數十份由復審考官呈上來的優等卷,卻沒一篇能讓他們真正提起精神。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閣內的沉靜。
初審主官張主事,親手捧著一個獨立的托盤,快步走了進來。他神情凝重,將托盤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三位大儒的桌案中央。
托盤里,只有一份朱卷。
卷宗封皮上,那四個墨跡未干的大字,讓三位大儒的視線,同時匯聚了過去。
“特等,上呈。”
孫樂山停下了手中的玉核桃,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
府試閱卷,規矩森嚴。所謂“特等”,并非品級,而是一種標記,意味著初審與復審的考官們,對此卷的評判出現了巨大的,無法調和的分歧,只能交由主考定奪。
這種情形,十年難得一見。
“我先看看。”
錢經綸伸出手,將那份朱卷拿了過去。他治學嚴謹,最重規矩,對這種打破常規的東西,天然地帶著幾分審視。
他展開卷子,目光落在開篇。
只一眼,他的眉頭就緊緊地鎖了起來。
那個碩大的“利”字,如同一根尖刺,扎得他眼睛生疼。
他耐著性子往下讀,可越讀,他清癯的面容就越是陰沉。閣樓內的氣氛,隨著他的閱讀,也仿佛被凍結了一般,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啪!”
一聲脆響。
錢經綸猛地將卷宗合上,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荒唐!狂悖至極!”
他花白的胡須都在顫抖,聲音里滿是壓不住的怒火。
“通篇歪理邪說,字里行間,充斥著一股暴戾的殺伐之氣!何來半點儒者應有的溫潤平和?此等心性,與草莽匹夫何異!依老夫看,此等狂生,非但不能取,還應徹查其人,以儆效尤!”
孫樂山與趙濟世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詫異。
能讓一向以“不動如山”著稱的錢經綸失態至此,這卷子里究竟寫了什么?
孫樂山慢悠悠地伸出手,將那份被錢經綸判了死刑的卷宗拿了過來。
“錢兄何必動怒,待我一觀。”
他展開卷子,也從那個“利”字開始看起。
他的反應與錢經綸截然不同。他沒有憤怒,只是眉頭越皺越深,臉上那散漫的笑意,也漸漸收斂了起來。
他讀得很慢,時而搖頭,時而又微微頷首,神情頗為古怪。
“唔……”
讀完之后,他將卷宗放下,沉吟了片刻,才緩緩開口。
“文筆粗糲,行文毫無章法,確實不似讀書人手筆。通篇不引經,不據典,只談一個‘利’字,銅臭熏天,格調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