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前院的風,吹散了火把的煙氣,也吹涼了人心。
王丞哲那句“都散了吧”,像一把無形的錘子,敲碎了張捕頭和一眾衙役剛剛燃起的血性。
陳望站在遠處,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看到了那封來自青州府的信,看到了王丞哲臉上那一瞬間的掙扎與屈辱,也看到了這位年輕縣令最終選擇的,一條更隱忍、更艱難的路。
他沒有上前去說什么。
有些坎,只能自己邁。
有些路,也只能自己走。
他轉身,帶著他那同樣滿臉失落的年輕學生,默默離開了這片是非之地。
夜色深沉,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師生二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青石板上回響。
“老師……”學生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里滿是憋悶,“就這么……算了嗎?”
“李家一封信,就讓知州大人為他們說話。”
“王大人他……他終究還是退了。”
陳望沒有停下腳步,他那佝僂的背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長。
“他不是退了。”
老夫子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他是換了條路走。”
“可那條路,一樣難走。衙門里處處都是李家的人,所有的證據都被銷毀了。光靠審問林凡,又能問出什么?”學生愈發不解。
陳望終于停下腳步,他轉過身,看著自己的學生。
“所以,不能只靠他一個人。”
學生一愣:“老師的意思是?”
“你先回去溫書。”陳望擺了擺手,沒有多做解釋,轉身朝著另一條岔路走去,“為師去拜訪幾位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那條路,沒有通向他自己的家,而是通向了城南。
那里住著青陽縣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儒,劉敬文。
……
“陳夫子,夜深至此,何事驚擾?”
劉府的門房顯然認得陳望,不敢怠慢,直接將他請入了書房。
劉敬文年逾古稀,須發皆白,正披著一件外袍,在燈下讀著一本古籍。
見到陳望,他放下書卷,臉上露出一絲訝異。
“陳兄,你我雖同住一城,卻有近一年未見了吧。今日怎么有空到我這老朽之地來?”
陳望沒有寒暄,他對著劉敬文,深深一揖。
“敬文兄,我今日前來,是為我那學生林凡,向你求一個公道!”
劉敬文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
他扶起陳望,請他坐下,親自倒了一杯熱茶。
“林凡的事,我聽說了。”劉敬文嘆了口氣,“菜市口,詩成驚天,逼得縣令重審。這孩子,有風骨,像你。”
“光有風骨,救不了他的命。”陳望的聲音沙啞,“李家勢大,已通天至府城。王縣令獨木難支,如今也是寸步難行。”
他將今日在縣衙前院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沒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鋪直敘。
可越是這樣,那股壓在人心頭的沉重,就越是真實。
書房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只有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你想我怎么做?”許久,劉敬文才開口。
“三日后公審,我希望敬文兄能去。”陳望看著他,“你我,還有城中所有尚存一絲讀書人血性的同道,都去!”
“我們不鬧事,不喧嘩,就坐在那里,看著!”
“我們要讓李家看看,讀書人的眼睛,還沒瞎!”
“要讓王縣令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在審案!”
劉敬文端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
他看著眼前這位老友,看著他布滿血絲的雙眼,看著他那張因憤怒和奔走而漲紅的臉。
他知道,陳望說得輕巧,可真要坐到那公堂之上,就等于徹底站在了李家的對立面。
李家在青陽縣,就是天。
與天為敵,后果是什么,不而喻。
“陳兄,你可想清楚了?”劉敬文的聲音很沉,“你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何苦再去趟這趟渾水。李家……我們惹不起。”
“惹不起,就看著一個大好前程的年輕人,被他們當成豬狗一樣宰了?”陳望反問,聲音陡然拔高,“惹不起,就任由他們把黑的說成白的,把我們腳下這片土地的王法,踩在泥里?”
“敬文兄!你忘了二十年前,我們同窗苦讀,為何考取功名?為的,不就是‘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嗎!”
“如今太平與否,我等管不了。可一個學生的性命,一方土地的公道,就在眼前!若我們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還讀什么圣賢書!還做什么讀書人!”
“不如回家抱孫子,當個睜眼瞎的富家翁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