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興銀行剪彩的喧囂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并非只有成功的余溫,還有黑暗中悄然滋生的窺探與算計。
太原城,柳巷,一家門臉不大、掛著東瀛茶舍幌子的鋪子后院。
房間里光線晦暗,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午后的陽光,只留一盞低矮的紙燈籠,散發著昏黃朦朧的光暈。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味:劣質線香的甜膩、舊紙張的霉味,以及若有若無的、屬于男人的汗液和發油味。
日本正金銀行太原支店經理山本一郎,已脫下了白日里那身筆挺的西裝,換上了一件柔軟的灰色和服便衣。
他跪坐在榻榻米上,身體前傾,幾乎將臉貼在了面前一張鋪開的大幅紙張上。
那紙上,是用工筆細致勾勒出的晉興銀行總行建筑草圖!
雖然許多內部細節缺失,但外部輪廓、窗戶分布、尤其是那高墻電網的尺度,都被標注得極為精確。
山本的呼吸輕微而急促,鼻尖幾乎要碰到紙張。
他右手握著一支極細的鋼筆,筆尖懸在半空,微微顫抖,卻遲遲沒有落下。
左手則無意識地捻動著一串光滑的紫檀木念珠。
“防彈玻璃……”他喉嚨里發出極輕的、夢囈般的聲音,用的是日語,“厚度驚人……金庫位置……至少地下十米……通風口……在這里?還是這里?”
他的指尖劃過草圖上幾個可能的區域,指甲修剪得極其干凈,卻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角落里,一個穿著中式短打、看似伙計的精悍年輕人垂手侍立,屏息凝神,不敢打擾。
忽然,山本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疲憊與興奮交織的血絲。
他看向那年輕人,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小野,那個負責金庫大門電機安裝的中國技工,還能接觸嗎?”
被稱為小野的年輕人微微一凜,頭垂得更低:“山本先生,那個人安裝結束后就離開了太原,據說是回了南方老家。我們的人嘗試接觸,但他口風很緊,而且似乎有其他人也在暗中看著他。”
山本的眉頭緊緊皺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他放下鋼筆,拿起旁邊小幾上的一杯早已冰涼的清酒,一飲而盡。
冰冷的液體劃過喉嚨,稍稍壓下了心中的焦躁。
“銀行內部的清潔工呢?或者供電所的人?他們的變電線路,總要有人維護吧?”他不甘心,繼續追問,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尖銳。
小野面露難色:“正在想辦法。但晉興銀行用人極其謹慎,核心區域全是他們從長治帶過來的老人,背景干凈得像一張白紙。外圍人員也查得很嚴,我們的人很難打進去。供電所那邊,他們有自己的備用發電機和獨立線路,很少依賴外部。”
“八嘎!”山本低聲咒罵了一句,拳頭猛地砸在榻榻米上,發出沉悶的一聲。
燈籠的光影隨之劇烈晃動,將他扭曲的臉龐投射在墻壁上,顯得有幾分猙獰。
但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緒,深吸了幾口氣,那甜膩的線香味此刻聞起來令人作嘔。
他重新跪坐好,恢復了那種陰沉的平靜。
“眼睛!我們需要更多的眼睛,”他喃喃自語,目光再次投向那張草圖,仿佛要透過紙張,看穿那鋼筋混凝土下的秘密,“不僅僅是銀行,還有領航者公司,他們的工廠,那個叫林硯的小孩子。閻錫山為什么如此看重他?這一切都太不尋常了。”
他抬起手,輕輕揉了揉太陽穴,感到一陣針刺般的頭痛。
這不是他熟悉的商業競爭,而是面對一個結構嚴謹、深不見底、卻又充滿活力的龐大機器,讓他有種無處下口的窒息感。
“繼續監視。”他最終下達指令,聲音恢復了冷漠,“所有進出銀行的要員,尤其是那個蘇婉貞和她兒子,還有他們公司與省府、軍隊的往來人員,都要記錄、分析。不要放過任何細節,一個表情,一次會面,甚至他們丟棄的垃圾,都可能有價值。”
“嗨依!”小野躬身領命。
“還有,”山本補充道,眼中閃過一道寒光,“讓我們那些朋友也動起來。那些失意的舊官僚,那些被晉興搶了生意的錢莊老板,他們的怨氣,是最好的催化劑。聽聽他們能說些什么。”
“明白!”
小野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如同融入陰影的貓。
山本一郎獨自留在昏暗的房間里,久久凝視著那張草圖。
燈籠里的蠟燭發出輕微的噼啪聲,蠟油緩緩滴落。
與此同時,晉興銀行大樓地下一層,一間沒有任何窗戶、墻壁覆蓋著吸音材料、只有冰冷的白熾燈發出嗡嗡聲的房間里,卻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