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治縣衙二堂
錢糧房掌案孫書辦佝僂著腰,捧著一本簇新卻已卷邊的藍皮冊子,高舉過頂。
他指尖哆嗦,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回縣尊,五日前遵您鈞令,卑職等會同各鄉保正,踏勘全縣春播田地,這是剛核驗的數目。”
“全縣在冊春播田畝一百八十二萬畝。
其中:
玉米田九十三萬畝,實存苗田二十一萬畝。”他猛地吸了口氣,閉了閉眼,才吐出那錐心的數字:“出苗率,二成二厘五(22.5%)!”
“谷子田八十九萬畝,實存苗田二十六萬三千畝,出苗率,二成九厘五(29.5%)!”
“現存青苗長勢”孫書辦的聲音徹底啞了,帶著哭腔,“葉色枯黃,根莖孱弱,七成以上植株高度不足常歲三成。”
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滴落地磚的微響。
林永年坐在公案后,目光死死釘在地上蜿蜒的水漬,那是某個保長額上磕破流下的汗血。
他喉頭發緊,聲音沉得像壓了千斤磨盤:“秋糧…”他頓了頓,仿佛用盡力氣才能問出那個懸在頭頂的鍘刀,“若再無雨,能收幾成?”
跪在最前頭的張敦禮,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保長,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淚縱橫溝壑:“大人!老朽土里刨食一輩子,光緒三年丁戊奇荒熬過來的!可也沒見過這等邪乎的年景啊!”他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農諺講:五月旱,減一半;六月旱,連根爛!如今五月將盡,滴雨未落啊大人!田里這點稀拉苗子,根須都扎不進二寸深的鐵板土!莫說抽穗灌漿。”他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悲鳴,“它們根本活不過六月的毒日頭!”
“張翁所句句是血!”南董鎮的年輕保長董石頭,眼珠子熬得通紅,嘶聲道,“俺們請了三個府縣的老把式會診,都說一樣!六月十五前無透雨,現存青苗必死九成!就算老天爺開眼,六月末七月初賞下幾場雨。”他慘笑一聲,比出一個小指節,“勉強活下來的苗子,灌漿期也必然缺水,穗子空癟得像秕糠!畝產能有常年的一成,那都是祖墳冒青煙了!”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絕望,環視滿堂同僚,一字一頓,砸在每個人心頭:“可若九月灌漿關鍵時再不下雨——那就是!顆粒!無收!百分之百的絕收啊——!”
“轟!”仿佛一道無形的驚雷在二堂炸開,壓抑許久的絕望瞬間決堤!
保長們捶胸頓足,涕淚橫流;幾個老農再也撐不住,癱倒在地,發出野獸般的嚎啕。
連素來持重的孫書辦也雙腿一軟,癱坐在地,眼神空洞地喃喃:“完了,全完了!”空氣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末日降臨的氣息。
林永年緩緩起身,腳步沉重地走向支摘窗。
窗外庭院,幾株移栽的石榴樹蔫頭耷腦,卷曲枯黃的葉片緊裹著干癟的花苞,風一吹,便簌簌掉落碎屑。
更遠處,縣衙高大的青灰色圍墻外,是死寂的城池,是龜裂如蛛網的原野,是一雙雙在絕望深淵里死死盯著縣衙方向的、饑餓的眼睛。
昨日微服察看的景象,血淋淋地刻在他腦海里:
潞水河床猙獰地裸露著灰白的巨石,昔日舟楫往來的河道只剩下幾洼腥臭的泥湯,干死的河蚌張著殼在烈日下曝曬。
田壟間,那稀稀拉拉的玉米苗,活像一根根插在焦土上的枯黃引信,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點燃。
官道旁的老榆樹,樹皮被剝得精光,露出森森白骨般的樹干。
斷墻下,一個面如骷髏的老婦蜷縮著,懷里抱著個無聲無息的孩子,幾只綠豆蠅嗡嗡地繞著那孩子青灰的小臉打轉。
“大人!”一聲凄厲的呼喊將林永年從地獄般的景象中拽回。
李堡的保長王栓柱膝行幾步,額頭在冰冷的磚地上磕出刺目的血印,“求您開恩!提前開常平倉吧!再不放糧,不等秋絕收,這個月就要餓死人了!俺們李堡昨天又抬出去七個啊!七個!”他身后的哭嚎瞬間連成一片:“北呈鄉餓死十九口了!”“蔭城…蔭城有人易子…”“大老爺開恩啊——!”
“都起來說話!”林永年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淬了冰的冷鐵,猛地砸進這凝滯、絕望的空氣里,硬生生將滿堂的哀嚎壓了下去。
堂下眾人被那聲音里的沉冷驚住,哭聲漸歇,只剩下壓抑的抽噎。
“孫書辦!”林永年目光如炬,釘在癱軟在地的孫掌案身上,“你掌全縣錢糧戶籍,本縣問你”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若今秋顆粒無收,全縣當有多少災民?!”
“撲通!”孫書辦渾身劇震,雙膝一軟,再次重重跪倒,額頭冷汗如瀑,瞬間浸濕了衣領。
他不敢抬頭,身體篩糠般抖動著,聲音帶著瀕死的恐懼和戰栗:“回縣尊卑職日夜核計此數,不敢有片刻懈怠。”他艱難地吞咽著,喉結劇烈滾動,用盡氣力才吐出來:
“長治縣在冊丁口,并此次旱災流入之鄰縣流民總數約一百二十萬口!”
“秋糧乃全年口糧根本!若真絕收”孫書辦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慘白如紙,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絕望深淵。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顫抖著指向虛空,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梟啼血,撕裂了書房的死寂——
“則除縣城及工坊區約二十萬人,或可憑存糧、工錢勉強支撐數月外,余下百萬之眾皆成嗷嗷待斃之災民!此乃白骨蔽野,易子析骸之局啊!縣——尊——!!”
“百萬災民?”林永年踉蹌一步,喃喃重復著這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鉤的毒箭,狠狠扎進心臟。
他眼前發黑,猛地一把撐住冰冷的書案邊緣,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幾乎要將那堅硬的木頭摳穿。
這四個字,是四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下,碾碎了他最后一絲僥幸。
他仿佛已經看到無邊無際、形容枯槁的饑民,如同黑色的潮水,漫過龜裂的大地,吞噬村莊、啃噬樹皮、撕碎一切秩序和倫理,最終只留下千里白骨,不聞雞鳴。
他下意識地,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求助,看向書案對面那張小小的太師椅。
六歲的林硯端坐著,小小的身子在寬大的椅子里顯得格外單薄。
他眉頭緊鎖,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沒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種近乎凝重的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