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是我,建民。”向建民的聲音恭敬而清晰,“田書記和萬政委剛從我這里離開……對,態度還是很誠懇,處理還是很及時,他們同意考慮調整城關所所長人選……趙建國肯定是要動的……田書記當場就表態了……嗯,我明白,后續工作我會盯緊……好的,縣長您放心!”
返程的面包車上,氣氛比來時更加沉悶。萬金勇主動坐到了駕駛位,田嘉明則坐在副駕駛,閉著眼睛,眉頭緊鎖。
萬金勇開著車,瞥了一眼田嘉明,打破了沉默:“書記,剛才向書記那話……意思很明確了。趙建國肯定保不住了。那……陳大年呢?你打算怎么安排他?”
田嘉明睜開眼,眼神有些空洞地望著前方,半晌才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政委,你這么問,是不是心里已經有想法了?”
萬金勇嘆了口氣:“書記,我這么問,是因為我知道,你心里其實已經有安排了。出了這么大的紕漏,差點把天捅破,他陳大年還能安安穩穩當他的黨委委員、辦公室主任?”
田嘉明嘴角扯出一絲苦笑:“是啊……瞞不過你。辦公室主任這個位置,他是肯定不能干了。這種心術不正、膽大妄為的人,放在身邊,睡覺都不踏實啊。”
田嘉明頓了頓,語氣變得冰冷,“不僅辦公室主任不能干,我看,他這個黨委委員……也懸了。”
萬金勇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問道:“什么意思?委員也要拿下來?”
田嘉明側過頭,看著萬金勇:“政委,你想想,縣長今天為什么同時給你我打電話?這說明什么?說明縣長對這件事非常憤怒!極為不滿!只是礙于大過年的,顧及咱們公安局的面子,才沒有當場發作,這是給咱們留了最后一點體面!也是給咱們一個自我糾錯的機會!我也想通了,老陳這他媽主意太大了,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心啊。換,堅決的換,幸虧啊黨委會,還沒研究他的分工。”
萬金勇沉默地聽著,他知道田嘉明說的是實情縣長的手段和背景,田嘉明比他更清楚。這次事件,縣長能壓著沒爆發,已經是極限了。處理陳大年,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我原則同意你的看法啊。”萬金勇緩緩說道,“陳大年的問題,性質嚴重,影響惡劣,必須嚴肅處理。建議免除其黨委委員職務,按一般同志安排工作,或者……調離公安局。”
田嘉明點頭點頭,補充道,“原則同意吧,至于城關鎮派出所所長,暫時就由廖文波副局長代管吧?他業務熟,威信也夠,先鎮住場子。”
萬金勇點點頭:“嗯,文波代管,我沒意見,縣里還是很重視這個年輕干部。”
田嘉明明白萬金勇的潛臺詞,廖文波是縣長李朝陽看中的干部,讓他代管城關所,既是工作需要,也是向縣長表明態度的一種方式。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畢瑞豪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位于城關鎮北關的家。偌大的院子冷冷清清,少了往日的煙火氣。胡曉云不同意離婚,二婚的小媳婦早已拋下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去了外地,只留下年邁的父母和兒子在老家。胡曉云停下車,站在院子中央,打量著這座他們曾經共同打拼置下的家業。她圍著一條紅色的羊絨圍巾,身影在清冷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
畢瑞豪看著胡曉云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他走過去,默默地脫下自己的呢子風衣,披在了胡曉云肩上。
胡曉云身體微微一僵,沒有回頭,只是抬手輕輕攏了攏風衣的領子。她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那個小小的魚池上。池水表面已經結了一層薄冰,但在冰層之下,隱約還能看到幾尾金魚在緩慢地游動,頑強地生存著。
胡曉云看著那冰下游動的魚,觸景生情,眼眶微微發熱。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當初兩人白手起家,一起跑業務、拉關系,風里來雨里去;想起因為自己沒能生下兒子,畢瑞豪在外面偷偷找了別的女人;想起自己知道后心如死灰,從此不再管他,甚至為了賭氣,自己也放縱沉淪,在官場上逢場作戲,甚至委身于齊永林那樣的男人……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就為了爭一口氣嗎?
遠處傳來零星的鞭炮聲,天空中偶爾炸開幾朵璀璨的煙花,映照著她臉上無聲滑落的淚水。
畢瑞豪站在她身后,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心里也涌起一陣酸楚。他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聲音帶著一絲久違的溫和和斯文:“曉云啊,咱倆……有兩三年沒這么心平氣和地站在一起說話了吧?”
胡曉云沒有回頭,聲音有些哽咽,卻異常清晰:“三年四個月零七天。”
畢瑞豪愣了一下,隨即苦笑道:“記這么清楚……你心里,看來還是有我!”
胡曉云緩緩轉過身,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決絕:“畢瑞豪,你化成灰我都忘不了你!”
北關的院子里,寒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枯葉。遠處零星的鞭炮聲,襯得這獨門獨院愈發冷清。畢瑞豪尷尬的笑了笑。
胡曉云抬手,用指尖飛快地抹去眼角殘留的濕意,那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近乎倔強的利落。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仿佛要將翻涌的情緒重新壓回心底,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卻比平時低沉了幾分:“萬政委打電話了,說那塊地方,確實是市上的讓人看重了,你看你要不要退出來?”
畢瑞豪站在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他看著胡曉云挺直的背影,心里明白,這哪里是“要不要退”的問題。黑三確確實實是自己平日里嬌慣的成分,這是板上釘釘的把柄,攥在人家手里。今天能囫圇個兒出來,已經是萬幸。他苦笑一聲,聲音里帶著濃重的疲憊和認命的無奈:“沈鵬都也死了,咱們啊都還活著,有什么大不了的?退吧。不退還能怎么樣?唉,今天多虧了老萬,不然明天除夕,我怕是真要在號子里過了。”
胡曉云沒只是微微側了側臉,目光似乎落在院角那結了薄冰的魚池上,冰層下隱約可見幾尾金魚遲緩地游動。她沉默了幾秒,才緩緩開口,語氣帶著一種洞悉內情的冷靜:“錯了。今天能出來,不是靠萬金勇一個人。我從朋友那里打聽到了,縣長李朝陽,才是真正在背后使勁兒的人。”
她頓了頓,斟酌措辭說道:“縣長已經給市公安局報告了情況。市局那邊,對東洪公安局這次的處理方式非常不滿,甚至……已經計劃從曹河、臨平調警力過來支援,準備平息事態了。是縣長親自出面,懇求市局領導李市長,再給東洪公安一次機會,再相信東洪公安一次。縣長說,東洪公安隊伍主流是好的,個別問題可以內部解決。”
胡曉云轉過身,清冷的目光直視著畢瑞豪,說道:“田嘉明今天要是真的一意孤行,或者城關所那邊稍微有點失控,局面只要稍微有點不穩,田嘉明這個黨委書記,整個東洪公安局的班子,大年三十就得集體下課!大洗牌!縣長……已經知道陳大年打著市局領導的名號不退租金找你的事了。”
畢瑞豪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媳婦,是有這個本事的,齊永林、方建勇、鄒新民、廖自文和李縣長的二哥,都是這個媳婦的同事。消息的分量太重了,他原以為只是城關所和田嘉明在施壓,沒想到背后竟牽扯到市一級的干部,更沒想到自己這點事差點成了導火索。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干澀:“陳大年……他算個什么東西!那……到底是誰?是誰看上了供銷社那幾間門面?能讓市局領導都動心思?”
胡曉云沒有立刻回答。她抬手,將那條鮮艷的紅色羊絨圍巾又緊了緊,抵御這刺骨的寒意。她迎著風,微微瞇起眼,目光投向院墻外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幾秒鐘,才輕輕吐出一個名字:“周海英。”
“周海英?!”畢瑞豪的心猛地一沉,瞬間涼了半截。這個名字在東原,在東洪,意味著什么,他太清楚了。省委常委、秘書長周鴻基的兒子!東原真正的“大院子弟”頭面人物!龍投集團的實際掌舵人!這尊大神,李顯平在的時候,自己都惹不起,現在哪里是他畢瑞豪能惹得起的?別說他畢瑞豪,就是縣長,甚至市里的一些領導,見了周海英也得客客氣氣。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畢瑞豪。他嘴唇動了動,最終只化作一聲長長的、帶著無盡苦澀和認命的嘆息:“唉……退吧。退吧。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一個田嘉明我都惹不起,何況是周海英啊……東洪,也就這樣了。”
胡曉云甩了甩被風吹亂的頭發,動作帶著一種習慣性的利落。她重新看向畢瑞豪,眼神復雜,那里面有對過往的唏噓,有對現實的清醒,也有一絲難以喻的蒼涼:“其實,哪里都一樣。有人的地方,就有山頭,就有看不見的網。東洪如此,東原如此,省城……又何嘗不是?”她微微停頓,聲音低沉下去,像是在說給畢瑞豪聽,又像是在自自語,“權力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它能讓你平地起高樓,也能讓你一夜之間……樓塌了。”
寒風卷過空曠的院子,遠處又一陣密集的鞭炮聲炸響,短暫地打破了這沉重的寂靜,卻更襯得這方小天地里的氣氛格外壓抑。兩人相對無,各自咀嚼著這權力江湖的滋味,復雜難。
畢瑞豪看著胡曉云倔強的樣子,心里一陣刺痛,他無奈地笑了笑:“退,年后我就退,錢啊,隨意吧。”沉默片刻之后,曉云啊,今晚……別走了吧?咱們回老家看看,爸媽也想你。”
胡曉云看著他,眼神復雜,最終卻堅定地搖了搖頭:“我搭救你,是因為你畢竟是我孩子的父親,是坤豪公司的法人,我這次回家知道這事也是純屬巧合。你也不要自作多情。從你背叛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們這輩子完了。破鏡難圓,覆水難收。有些裂痕,是補不上的。”她說完,利落地脫下肩上的風衣,塞回畢瑞豪手里,然后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停在院門口的轎車。
車門打開,又關上。引擎發動,紅色的尾燈在夜色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光影,迅速消失在街道盡頭。
畢瑞豪手里攥著還帶著胡曉云體溫的風衣,獨自站在冰冷的院子里,聽著遠處越來越密集的鞭炮聲,望著胡曉云消失的方向,久久無。寒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從他腳邊掠過。
第二天,除夕。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鞭炮聲已經喚醒了東洪縣城,透出一年中最濃烈的年味。大街小巷掛起了紅燈籠,貼上了手寫的春聯,家家戶戶都飄來了餃子的香味。
供銷社門口排起了長隊,之前不覺得有什么,但如今一年到頭,供銷社也是難得再有這樣的景象,人們攥著皺巴巴的鈔票,等著購買花生瓜子,或者水果糖。
城關鎮派出所里,趙建國垂頭喪氣地收拾著自己辦公桌抽屜里的私人物品。昨晚局黨委連夜開了會,正式決定免去他城關鎮派出所副所長職務,調任縣局馬關鄉任副所長。接替他主持工作的,是副局長廖文波。這個除夕,對他而,注定是灰暗的。
縣公安局,氣氛也有些壓抑。關于陳大年即將被免職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人心浮動。田嘉明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桌上攤著一份關于免去陳大年同志黨委委員的請示,他卻遲遲無法落筆。
政委萬金勇坐在田嘉明的對面,說道:“書記啊,這個黨委會已經研究通過了,組織部那邊昨天就已經打來電話了,這個和咱們預判的一樣。”
田嘉明放下鋼筆,眼圈布滿血絲,昨晚上的事情,自己一夜未眠,總覺得哪里不對,特別是組織部長焦楊昨天下午那通電話,來的太過蹊蹺,要求加班必須處理陳大年。”
田嘉明放下鋼筆說道:“老萬啊,你呀也別嫌我說話直接,你說,咱們呢才在車上討論,咋感覺組織部,包括縣長什么都清楚?”
萬金勇坦然道:“老田啊,說明咱們預判了縣長的預判嘛。這事縣長知道也不奇怪?”
田嘉明道:“老萬啊,我沒別的意思?”
“老田啊,你該不會懷疑我再給縣長通風報信吧,沒有的事啊,我這么大年齡了,有事都是當面匯報。”
田嘉明尷尬一笑:“不是,我沒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這個報告報上去,就沒有挽回的余地了。難道陳大年真的按照普通干部安排?”
萬金勇道:“眼下是啊,組織部的同志可是等著那?說事情不能拖到明年,這也是學習市委!先安排吧,我和他通話了他說了,愉快接受。”
田嘉明說道:“他愉快個屁。”
只是田嘉明也明白,組織部有了明確要求,這字簽也要簽,不簽也要簽,只是落筆下去,又會生出多少間隙就不得而知了。田嘉明太清楚,這個陳大年,絕對不會甘心這么被免。但還是落了筆,寫下了四個字,馬上上報……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