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公安局黨委書記田嘉明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政委萬金勇看著田嘉明在關于免去陳大年黨委委員職務的請示報告上,終于落筆簽下了“同意上報”四個字,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氣。
萬金勇五十多歲,頭發花白,在公安系統干了大半輩子,政治生涯已近尾聲,他現在最大的念想,就是把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徒弟、局黨委委員、副局長廖文波順利扶上局長的位置,而穩定,穩定是壓倒一切的工作,只有班子穩定,局面和諧,公安局才會得到認可,只有公安局得到認可,廖文波在自己退休的時候,才能扶上馬送一程,顯然陳大年是不穩定因素。
田嘉明簽完字,拿起報告又看了看,手指在紙面上無意識地敲了敲,發出一聲略帶感慨的嘆息:“唉,大過年的,把大年同志給擼了,這事辦的,多少還有些倉促了……”
萬金勇抽了口煙,煙霧從鼻孔緩緩吐出。他對陳大年這個人,向來沒什么好感。在他看來,陳大年長袖善舞,心思活絡,卻少了公安干警應有的正氣和原則,甚至有些包庇縱容的嫌疑,搞得城關鎮的社會治安問題始終沒有得到根本性好轉,這家伙是公安隊伍里的害群之馬。
田嘉明雖然也看不上陳大年的某些做派,但陳大年畢竟替他處理一些棘手“臟活”的人。就這么把他拿下來,田嘉明心里也打鼓,擔心陳大年萬一狗急跳墻,反咬一口,把他牽扯進去。
田嘉明將簽好的報告遞給萬金勇,語氣帶著疲憊:“老萬啊,這樣吧,這樣吧,我也親自去和陳大年談一談。畢竟共事一場,都是同志嘛。”
萬金勇點點頭:“也好,書記你去談,更顯重視。把道理講清楚,讓他理解組織的決定。”他接過報告,放進文件夾。
田嘉明站起身,理了理警服領口,邁步走向陳大年的辦公室。推開門,只見陳大年正坐在辦公桌后,背對著門口,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背影顯得有些佝僂。聽到動靜,他緩緩轉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空洞,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木然。看到是田嘉明進來,他眼中才閃過一絲微弱的亮光,連忙站起身,臉上的笑容很是僵硬:“田書記!您……您怎么來了?”
田嘉明擺擺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對面的椅子上落座。辦公室里一時陷入沉默,田嘉明沉手里捏著打火機,不斷搓著,醞釀了片刻后才緩緩開口,帶著安撫的意味道:“大年啊,這次縣里下這么大決心調整你,根子還在你找畢瑞豪要供銷社門面房那件事上。方式方法太簡單粗暴了,當然,主要還是不退租金的旗號,縣里現在對私營企業,是吧,這個影響很壞啊。”他頓了頓,觀察著陳大年的反應,又道:“畢瑞豪的身份,你不是不知道。東洪縣商會的會長,縣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民營企業家。他媳婦胡曉云,在東投集團當二把手,在市里也是有關系、有能量的。現在縣里把發展民營經濟當作頭等大事來抓,所以,不按合同辦事這個,縣長比較冒火……”
陳大年喉結滾動了一下,辯解道:“書記,我……我也是想替領導分憂,想著早點把地方騰出來……畢瑞豪和他媳婦關系不是不好嗎?誰知道……”
“唉!”田嘉明打斷他,語氣加重了幾分,“關系好不好,兩口子的事,關起門來他們還是一家人!畢瑞豪出了事,胡曉云能袖手旁觀?這次要不是她到處亂找,又捅到市里,事情能鬧這么大?縣里能這么被動?”
田嘉明表情無奈,“這就是為什么組織部昨天下午直接打電話過來,要求我們局黨委連夜開會,研究對你的處理意見。上面給的壓力太大了!”
陳大年臉上的血色褪盡,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田嘉明看著他這副樣子,語氣又放緩了些,帶著安撫:“大年啊,說心里話,你給我辦事,受了委屈,我心里清楚。我也覺得組織上這次的處理,有點重了。你這些年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總要有人承擔責任。局黨委研究決定,免去你的黨委委員職務,這是組織程序,必須執行。”他話鋒一轉,“不過,在具體崗位安排上,局里還是考慮給你一個合適的去處。你有什么想法?說說看。”
陳大年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表情顯得很是無辜,說道:“書記,我找畢瑞豪,真的是想盡快把事情辦好,給領導分憂,沒想到捅了這么大簍子。責任都在我,我認!但是……但是我年齡嘛,也不算大,離退休還有八九年,我還是想著替組織分憂嘛。”
田嘉明聽完之后,心里暗道:“這個陳大年啊,果然是難纏啊!”
陳大年抬起頭,目光帶著懇求,“書記,這個看守所所長劉大勇因為失職被處理后,所長位置一直空著。我在基層干過,熟悉監所管理,也愿意去那里踏踏實實工作,將功補過,您看……”
田嘉明心里咯噔一下。果然陳大年他娘的胃口不小,看守所那可是個“油水”不淺的地方,副科級直屬單位,實權不小,里面的門道很多。陳大年想去那里,心思不而喻。田嘉明立刻搖頭:“看守所是副科級單位,你現在的級別是正股級,讓你去看守所當所長,那是提級使用啊。而且,那個位置現在盯著的人不少,需要組織部點頭,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好辦。”他話鋒一轉,拋出一個替代方案,“這樣吧,交警大隊大隊長位置也空著,你去那里怎么樣?交警工作也是公安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責任不大。”
陳大年心里冷笑。東洪縣交通閉塞,路上跑的汽車都沒幾輛,交警大隊就是個清水衙門,跟看守所能比嗎?他立刻搖頭,語氣堅決:“書記,交警工作專業性太強,我……我恐怕難以勝任。”
田嘉明眉頭微蹙,心有不滿但是也是知道現在不是撕破臉的時候。他沉吟片刻,又拋出一個選項:“那……這樣吧,市里今年要成立公路巡邏警察支隊,縣里啊馬上要成立公路巡邏警察大隊,你去當大隊長?這個新機構,發展空間還是有的。”
陳大年依舊搖頭,他知道自己能提條件的機會不多,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看守所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理想去處了。“書記,我還是覺得看守所更適合我,我能干好。”
田嘉明看著陳大年油鹽不進的樣子,心里一陣煩躁,但面上依舊保持著平靜,無奈說道:“大年啊,你的想法我知道了。這樣吧,這事先不急,等忙完過年這段時間,局里再開個會,我和其他領導碰個頭。你先安心過個年,調整好心態。組織上會考慮你的實際情況的。”
陳大年聽出這是緩兵之計,但也無可奈何,只能強笑著點頭:“是,書記,我聽您的安排。”
田嘉明離開陳大年的辦公室,心里沉甸甸的,心情極為復雜。他知道,陳大年這塊燙手山芋,還沒真正解決。但他篤定,陳大年手里雖然有他的把柄,但還沒到魚死網破的地步,暫時還能穩住。
與此同時,在曹河縣縣委家屬院,我和曉陽提著年貨下了車。眼前這棟小樓,相比它主人曾經的顯赫,顯得有些樸素甚至冷清。門前的積雪被打掃得很干凈,但少了往年車水馬龍的景象。
敲開門,鐘毅書記看到我們,臉上露出明顯的驚訝,隨即化為溫和的笑容:“朝陽?曉陽?你們怎么來了?快進來快進來!”他一邊把我們讓進屋,一邊感慨道,“我這次回老家啊,可是誰都沒告訴,就想圖個清靜,過個安生年。你們這消息,比市委辦公室還靈通啊?”
曉陽笑著解釋:“鐘叔叔,您回來了不吩咐我們,我們還不得主動來請安啊!”
鐘毅書記哈哈一笑,指著沙發讓我們坐:“有心了,有心了!快坐。家里冷清,正好你們來了,熱鬧熱鬧。”鐘書記拿出水壺,曉陽接了過來泡了茶。我打量著客廳,陳設簡單整潔,墻上掛著幾幅字畫,透著一股書卷氣。鐘毅書記的白發似乎比上次見面時又多了些,但精神頭很好,眼神平和,神態放松,比起當市委書記時殫精竭慮的樣子,反倒顯得更從容自在。
我注意到他書桌上攤著筆墨紙硯,旁邊還有一副寫了一半的春聯。
“書記這字,越發有風骨了。”我由衷地贊道。
鐘毅笑了笑:“閑來無事啊,練練字,養養心。以前在位子上,整天琢磨人、琢磨事,心浮氣躁啊。”
我們正聊著過年的事,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鐘毅書記道:“父母官來了,我去開門!”
房門打開,門外站著的,竟是市委書記于偉正和市委秘書長郭志遠。他穿著深色呢子大衣,臉上的笑容溫和沉穩。看到屋內的我和曉陽,他眼神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笑容更深了幾分:“鐘書記啊,新年好!給您拜個早年!喲,朝陽縣長,曉陽同志也在?真是巧了啊!”
鐘毅熱情地把于偉正和郭志遠讓進來:“偉正書記啊?他們兩個啊小輩是回老家路過。”他一邊給于偉正倒茶,一邊看似隨意地問道,“偉正啊,你這大年三十的,我電話都說了,你啊沒必要跑一趟!市里事情那么多。”
于偉正接過茶杯,在沙發上坐下,姿態從容說道:“老書記,瞧您說的。再忙,這年也得過啊。我這也是剛忙完市里幾個老干部的慰問,這不專程來給您拜個年。”偉正書記語氣真誠,目光倒是也沒有在看向我和曉陽,我和曉陽倒是略顯尷尬的陪著笑。
偉正書記關心了鐘書記在省城的生活之后,話也就少了,目光轉向我說道:“書記啊,朝陽同志啊非常不錯,年紀輕輕,不急不躁,穩扎穩打,理順了東洪的工作啊,這都是您帶出來的干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