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勃哪里坐得住,他雙手撐著桌面,身體微微前傾,聲音顫抖:“焦主任!我……我走投無路了!縣長……縣長已經讓我寫辭職報告了!我……我完了!老領導,您看在我跟過您幾年的份上,您……您能不能跟縣長說說情?求求您了!”他眼中充滿了絕望和哀求。
焦進崗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目光平靜地看著李勃,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說說情?怎么說?讓我給縣長說,不追究你的責任?李局長啊,”他放下茶杯,聲音陡然轉冷,“你看看你干的好事!那124個人的名單是怎么回事?那些所謂的‘安置費’又是怎么回事?知法犯法,濫用職權,造成國有資產流失,影響極其惡劣!縣長讓你寫辭職報告,已經是給你留了體面!你還想讓我去說什么?”
李勃被焦進崗冰冷的語氣和銳利的目光刺得渾身一顫,他下意識地辯解,帶著一絲不甘和委屈:“主任……主任啊!咱們……咱們算什么啊?您看看曹河縣!三十多家公有企業,哪家不是這么搞的?安置人、收點錢……這……這不都是慣例嗎?怎么到了東洪,到了李朝陽這里,就成了天大的罪過了?我……我冤啊!”
“住口!”焦進崗一拍桌子,他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怒容,眼神如刀般刺向李勃,“李勃!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還想著攀扯別人?曹河縣是曹河縣!東洪是東洪!曹河就是進一千人、收一千萬,跟你有關系嗎?跟東洪現在要處理的問題有關系嗎?你自己屁股底下的屎擦不干凈,還想把臟水潑到別人身上?你這是罪上加罪!”
披頭蓋臉的罵了十多分鐘,李勃被焦進崗的嚇得面無人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焦進崗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火,聲音逐漸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坐下說話吧。李勃,看在你跟過我幾年的份上,我給你指條明路。縣長是個厚道人,但也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現在唯一的生路,就是主動!馬上去找縣長,當面做深刻檢討!把你經手的所有問題,向縣長和縣委交代清楚!態度要誠懇,認識要深刻!我也聯系下顯平,我們也會和縣長溝通的,或許……還能爭取個寬大處理。”
“當……當面檢討?”李勃臉上露出巨大的恐懼,“我……我怕……怕挨罵……怕……”
“怕挨罵?”焦進崗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怕挨罵也比丟飯碗、進班房強!負荊請罪去吧!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他頓了頓,語氣緩和了些許,帶著一絲最后的“情分”,“明天吧,我會在和縣長溝通工作時,提一下你認錯的態度。但最終結果如何,要看你自己交代問題的程度和縣里的決定。你好自為之!”
李勃失魂落魄地離開了辦公室,背影佝僂,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辦公室的門剛關上不久,又被輕輕推開。焦楊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關切:“爸,談了大半天了,累了吧?喝點水,休息一下。”她拿起暖水瓶,給父親續上熱茶。
焦進崗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陽穴,臉上露出一絲疲憊:“還好。該見的都見了,該說的都說了。大局……應該能穩住。”
焦楊看著父親疲憊的樣子,心疼地說:“爸,您還是要多休息,身體要緊。工作永遠做不完。”
焦進崗點點頭,接過女兒遞來的茶杯,喝了一口熱茶,感覺舒服了些。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楊楊,你覺得……李朝陽這個人怎么樣?”
焦楊愣了一下,隨即認真地說:“有能力,有魄力,敢碰硬骨頭,思路也很清晰。就是……手段有時候太直接,太硬,容易得罪人。不過,在東洪現在這個局面下,或許就需要他這樣的人。”
焦進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立刻說話。父女倆安靜地坐了一會兒。
焦楊看著父親,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道:“爸,那……政協主席的事,您考慮得怎么樣了?縣長那邊,還有市委,應該都在等您的答復。”
焦進崗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他沉默了很久,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做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最終,他緩緩放下茶杯,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不干。這個政協主席,我不能干啊。”
他看著女兒略顯驚訝的眼神,緩緩說出了自己的理由:
“焦楊啊,你看,第一我這個年齡也快到了,退就退干凈。半輩子勞心勞力,好不容易從風口浪尖上退下來,圖個清凈。政協主席雖然相對輕松一些,但畢竟還在位子上,各種會議、應酬、協調關系,免不了操心費力。我這次‘病’了一場,是真覺得累了,不想再摻和這些事了。”
“第二啊,你和你哥現在都很好。你是縣里的組織部長,前途不錯;你哥在省廳當處長,也算站穩了腳跟。我這個當爹的,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著你們平平安安,事業有成。你們都圓滿了,我還去爭那個政協主席的位置干什么?給你們添負擔嗎?讓人說閑話嗎?”
“第三,”焦進崗的語氣帶著一絲深沉的考量,“我要是真接了政協主席,胡延坤、李泰峰他們那些人會怎么想?他們會覺得我焦進崗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搶了胡延坤的位置。雖然他們現在倒了,但他們在東洪經營幾十年,盤根錯節的關系還在。我何必去當這個靶子,惹這個麻煩?平白給自己樹敵,也給你的工作增添不必要的阻力。”
“第四點啊,”他最后的聲音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透徹和釋然,“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我好不容易才從這潭渾水里爬上岸,把身上的泥巴洗干凈了。噸糧田、平水河大橋……縣里那么多干部栽了跟頭,劉超英、劉進京都背了處分,我能全身而退,是運氣。現在,我上岸了,何必再主動跳回那潭渾水里去?政協主席看著風光,可東洪現在是什么局面?那就是個火山口!我何必再去趟那趟渾水?安安穩穩退下來,過幾天清凈日子,比什么都強。我現在啊,最擔心的,還是你的個人問題,你們還是要個孩子。”
焦楊聽到最后一點,臉色一紅,說道:“他非得要男孩,我……我也沒辦法。”
焦進崗道:“要男孩也是對的嘛”。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眼神變得異常平靜和堅定。
焦楊聽完父親條理清晰、理由充分的“四不干”,沉默了片刻。她知道父親心意已決,而且這些理由確實站得住腳,尤其是最后一點“上岸不下水”,充滿了政治智慧和對風險的精準預判。她輕輕捏住自己的手:“爸,我明白了。您怎么決定,我都支持您。只要您身體好好的,比什么都強。”
焦進崗露出慈祥的笑容。他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說道:“好了,你也去忙吧。縣長那邊……估計也快忙完了。他應該會來找我談政協主席的事。到時候,我會親自跟他說清楚。”
而在市委黨校,由于鐘毅要走,鐘毅書記親自抓的這個市委黨校的培訓班,紀律渙散了不少,沈鵬已經幾天沒有正經上課。
沈鵬放下電話,指尖殘留著話筒冰冷的觸感,他靠在市委黨校宿舍簡陋的木質椅背上,窗外是冬日午后慘淡的天光。剛剛那通打給東洪縣公安局“老部下”的電話,讓他心情十分復雜。
那幾個曾經在他手下干過、如今仍在縣公安局擔任中層骨干的老伙計,面對老領導看似隨意的“關心”,終究還是沒能守住口風。在沈鵬刻意營造的推心置腹的氛圍下,在提到“市政法委李書記很關注此事”的暗示下,他們吞吞吐吐地透露了實情。
“沈局……不,沈常委,”電話那頭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緊張和無奈,“呂振山……確實又挨打了。就在看守所里,前天晚上的事……動手的是監舍里幾個有名的刺頭,下手挺黑……肋骨……好像又斷了兩根……”
沈鵬的心猛地一沉,追問道:“看守所的人呢?管教干什么吃的?怎么會讓犯人這么猖狂?”
“管教……”對方的聲音更加猶豫,似乎在權衡措辭,“管教……當時……好像反應慢了點……等發現制止的時候,人已經……唉,沈常委,您是老公安,看守所里犯人打架斗毆,在所難免嘛……而且那幾個刺頭,都是老油條了,下手有分寸,專挑肉厚的地方……”
“有分寸?專挑肉厚的地方?”沈鵬的聲音帶著冰冷的嘲諷,“打斷肋骨也叫有分寸?管教反應慢?我看是有人故意放水吧!田嘉明和廖文波他們,是不是暗示過什么?”
電話那頭沉默了,只有粗重的呼吸聲。過了好幾秒,才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沈常委……這個……真不好說。但……呂振山自己……好像……認了。”
“認了?認什么?”沈鵬追問。
“他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不讓管教深究……也不讓通知家屬……”
沈鵬瞬間明白了!一股寒意夾雜著憤怒直沖頭頂!好一個田嘉明!好一個廖文波!他們利用看守所里犯人之間“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借刀殺人!讓那些地痞流氓去“教訓”呂振山,制造“意外斗毆”的假象!而呂振山這個老江湖,被打斷了肋骨也不敢聲張,甚至主動“認栽”!為什么?因為他太清楚了!在看守所這個封閉的小社會里,管教就是天!得罪了管教,或者被認定是“告密者”,他接下來的日子會比打斷肋骨痛苦百倍!甚至可能“莫名其妙”地死在某個角落!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把這份屈辱和傷痛咽下去,換取在看守所里茍延殘喘的機會!
“我知道了。”沈鵬的聲音恢復了平靜,但平靜下是壓抑的驚濤駭浪,“辛苦你了。這事……到此為止。”
掛斷電話,沈鵬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撥通了舅舅李顯平的保密專線。他將從東洪公安局內部得到的、關于呂振山在看守所再次被打斷肋骨、以及呂振山本人“認栽”不敢聲張的詳細情況,原原本本地匯報給了李顯平。
“……舅舅,情況就是這樣。”沈鵬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洞悉,“現在根本分不清,呂振山這新傷舊傷,到底是公安局的人直接動手打斷的,還是看守所管教授意犯人打的,或者干脆就是犯人自發‘教訓’他。呂振山自己都認了是‘意外’,這案子……沒法查了。他比誰都清楚,在看守所里,得罪了管教,或者被認定是‘告密者’,他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他只能閉嘴,只能認命!”
電話那頭的李顯平沉默了許久。沈鵬甚至能想象出舅舅此刻緊鎖眉頭、手指無意識敲擊桌面的樣子。終于,李顯平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疲憊和決斷:“總算……清楚了。呂振山考慮的對,他知道自己的傷根本說不清楚了。再說在看守所被打,就得罪了看守所的領導,自己進來才幾天?以后在看守所的日子還長著呢,要等著法院宣判,這段時間,萬一亂說,他這是用沉默換平安啊。”
李顯平頓了頓,語氣變得果決:“這樣吧,你讓孫海龍主任立刻準備一份正式的、加蓋市政法委公章的文件!以‘案情重大、異地關押更利于深挖徹查’為由,要求東洪縣公安局,立刻將犯罪嫌疑人呂振山,移交給市局光明區看守所羈押!手續要完備,理由要充分!今天下班前,文件必須送到東洪縣公安局田嘉明手上!”
“是!舅舅!我馬上去辦!”沈鵬精神一振,立刻應道。
下午五點,這份蓋著鮮紅“東原市政法委”大印的正式文件,由孫海龍親自送到了東洪縣公安局局長辦公室。
田嘉明拿起文件,目光掃過那不容置疑的措辭和鮮紅的印章,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目光如電般射向孫海龍:“孫主任!你這是什么意思啊?呂振山是我們東洪縣局立案偵查的重要犯罪嫌疑人!案件正在深挖細查的關鍵階段!現在移交?開什么玩笑!”
孫海龍早有準備,臉上堆著公事公辦的笑容,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田書記,這是市政法委李顯平書記的明確指示!也是基于案件偵辦需要的正常程序調整!呂振山涉嫌的石油盜竊案,案情重大,可能涉及跨區域犯罪,異地關押更有利于排除干擾,深挖余罪!這是為了案子好,也是為了東洪縣局減輕壓力嘛!請您理解,配合執行!如果你們要提審,可以直接去市里。”
“理解?配合?”田嘉明冷笑一聲,站起身,帶著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孫主任,你回去告訴李顯平書記!政法委也要考慮實際吧?!這個呂振山,是我們東洪縣公安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突破的關鍵人物!他腦子里裝著多少秘密?關系著多少條線索?現在把他移走,等于前功盡棄!案子還怎么查?損失誰負責?這個責任,我田嘉明擔不起!東洪縣公安局擔不起!”
他斬釘截鐵,聲音如同重錘敲擊:“人,不能放!誰要人,讓李顯平書記親自來東洪要!只要他敢來,能說出個讓我心服口服的道理,我田嘉明親自把人給他送過去!否則,恕我難以從命啊!”
孫海龍被田嘉明這近乎蠻橫的態度和直呼李顯平名字的舉動驚呆了!他拿著被塞回來的文件,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指著田嘉明:“田嘉明!你……你這是公然對抗上級指示!你……怎么敢這樣?”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