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撲打著招待所厚實的玻璃窗,發出沙沙的輕響。室內暖氣開得很足,驅散了外界的嚴寒,卻驅不散三人臉上殘留的凝重。
“等一等,老田!”李叔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身體微微前傾,靠坐在單人沙發上,手指間夾著的香煙已經燃了長長一截煙灰,目光銳利地掃過田嘉明,又落在坐在對面的我的臉上。
田嘉明動作一頓,有些詫異地轉過身:“李市長?”
李叔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慢條斯理地將煙灰彈進茶幾上的煙灰缸里,那動作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他臉上露出一絲半是調侃、半是嚴肅的神情,目光在田嘉明和我之間來回掃視:“嘉明書記!啊,朝陽縣長,”他故意拖長了調子,“你倆怎么回事?老田你說你也是老公安了,經驗豐富;朝陽啊,你也是公安局長出來的,基層辦案的底子還在。這么簡單的道理,你們就分析不出來?”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手指點了點桌面,仿佛在敲打我們兩人的思路:“眼前的線索不抓,抓跑了的?呂振山家里搜出來那三十多萬現金,就擺在那兒!人贓俱獲!這是鐵證!是直接指向他個人貪污、私分贓款的關鍵證據!你們倒好,心思全放在追捕那個不知道跑到哪個犄角旮旯的薛紅身上了?她跑了,線索斷了,你們就干瞪眼?放著眼前現成的突破口不用,這不是舍近求遠、丟了西瓜撿芝麻嗎?”
田嘉明被李叔這突如其來的批評說得臉上有些掛不住,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但眼神里閃過一絲尷尬和恍然。作為老公安,他當然明白現場查獲的贓款價值,但連日來巨大的破案壓力、深挖幕后和保護傘的急切,以及胡延坤、李泰峰等人帶來的政治干擾,讓他潛意識里更傾向于揪出“大魚”薛紅,以期徹底撕開整個利益網絡,反而對曹河看門的老頭和呂振山家中這“小”三十萬有些“燈下黑”,覺得是既定事實,可以稍后再深挖細節。此刻被李叔點破,他才猛地意識到,這三十萬不僅是呂振山的罪證,更是撬開他嘴巴、追查上游分贓鏈條最直接的鑰匙!
“李市長批評得對啊!”田嘉明沒有絲毫辯解,立刻沉聲認錯,臉上帶著一絲被點醒后的懊惱和決斷,“是我思路跑偏了,鉆了牛角尖!光想著抓薛紅這根線,忽略了眼前最硬的證據!我馬上親自去辦!集中力量,圍繞這看門大爺,深挖呂振山!務必在最短時間內撬開他的嘴,把給他送錢、和他分贓的上線下線,一個不落地挖出來!”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顯然已經調整了主攻方向。
“嗯,這就對了嘛!你們分清楚,安置費的事是灰色地帶,但是這個搞監守自盜肯定是黑色地帶。”李叔臉色稍霽,揮了揮手,“去吧,動作要快,證據要扎實!這看門老頭啊,就是撕開更大口子的楔子!”
田嘉明重重點頭,不再多,抓起大衣,步履匆匆地推門而去,走廊里很快傳來他壓低聲音打電話部署任務的急促話語。
房間里只剩下李叔和我兩人。李叔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卻沒有喝,目光深沉地看向我。
“朝陽啊,”李叔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凝重,“人可以抓,線索可以深挖,案子可以辦得鐵板釘釘,這都不難。以嘉明的能力,加上現在的證據,呂振山跑不了,他背后的人也會被一個個揪出來。但是……”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啊!人抓回來,尤其是順著呂振山這根藤摸上去,很可能又要咬出不少人來!盜竊石油這個事,涉及生產、運輸、倉儲、銷售多個環節,不可能只是呂振山、胡玉生兩個人的‘二人轉’。下面具體干活的司機、保管員、過磅員,上面打招呼、批條子、拿好處的某些領導、某些關鍵崗位的干部……拔出蘿卜帶出泥,這案子越往深里挖,牽扯面就越廣!到時候,東洪官場怕是又要經歷一場地震!”
我默默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茶杯壁。我何嘗不知其中的兇險?每一次深挖,都是在觸動一張盤根錯節的關系網,都是在點燃新的火藥桶。但我更清楚,不徹底挖干凈,東洪就永遠無法擺脫這些腐敗分子的侵蝕,改革就無從談起。
“李叔,我明白。”我的聲音沉穩而堅定,“只要證據確鑿,無論涉及到誰,縣里都絕不姑息!該查的查,該辦的辦!刮骨療毒,總得承受這份痛。”
“好!有這個決心就好!”李叔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取代。他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上層變動的沉重:“不過朝陽啊,光有決心還不夠。你得看清大勢,給自己鋪路啊。”
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措辭,然后說道:“我已經聽到確切消息了,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于偉正同志,基本上就確定是下一步的東原市委書記了!”
我心頭一跳!雖然早有風聲,但從李叔口中得到如此明確的“基本確定”,分量截然不同!這意味著東原的權力格局即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李叔看著我眼中閃過的震驚,繼續道:“鐘書記馬上就要調任省里,時間過得快啊,老張眼看著也快到點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書記上任,必然要重新布局。于部長……咱們和他都沒有太深的感情基礎,我估計啊,他都不一定還記得住你李朝陽是誰。下一步,鐘書記走了,老張退了,市里面,特別是市委常委會上,要有人替你說話!包括學武,也是要聽新書記的。再加上唐瑞林副書記對咱們平安縣出來的干部……一直有些看法。所以啊,你得主動!”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你得和市委新領導建立感情!爭取吧,爭取一步到位!”
“一步到位?縣委書記?”我下意識地搖頭,“李叔,這……不可能吧?我才代理縣長多久?資歷太淺了……”
“怎么不可能?!”李叔打斷我,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和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急切,“全省三十歲出頭的縣委書記也不止兩三個!干部年輕化、知識化,這是中央的大政方針!是你最大的機遇!也是東洪破局的關鍵!你想想,如果還是讓劉超英或者其他人當書記,你能放開手腳嗎?你提出的‘四個刻不容緩’能真正落地嗎?石油公司劃轉后的深層次改革能推進嗎?只有你黨政一肩挑,才能真正掌控東洪大局,把改革進行到底!”
李叔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千鈞:“我現在啊,是非常擔心!擔心這次人代會!你大刀闊斧地收拾了這么多人,動了多少人的奶酪?胡延坤、李泰峰倒了,呂振山、胡玉生進去了,那124個被清退的人,背后是124個家庭,甚至牽連著東洪縣里大大小小幾百個有頭有臉的家族!你們只退了那些沒工作的人的錢,那些有工作、只是被清理出石油公司但還在其他單位的人,他們交的錢你們沒退!這就是個巨大的隱患!他們現在不敢鬧,是因為有工作怕丟飯碗,可心里能沒怨氣?這股怨氣,會不會在選舉的時候爆發出來?”
我心頭一震!李叔點出的這個隱患,我并非完全沒有意識到,但在全力推進劃轉的巨大壓力下,確實有所忽略。那些“有工作”的人,雖然被清理出石油公司,但保住了其他單位的飯碗,縣里出于穩定考慮,暫時沒有追繳他們當初交的“安置費”,這確實是一個可能被引爆的雷!我腦海里瞬間閃過公安局扣押的那三十萬――那正是從呂振山家里搜出來的、還沒來得及分掉的贓款的一部分!這筆錢,田嘉明一直沒再提具體處置方案,現在看來,或許……
李叔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語重心長地繼續道:“朝陽啊,這個時候,不能光談信心,要談實際了!兩三百個家庭,背后盤根錯節的關系網,這股力量匯聚起來,在選舉時投個反對票或者棄權票,是完全可能的!萬一……我是說萬一,提名通不過,或者票數很難看,你怎么辦?市委怎么看?新來的于書記會怎么想?”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帶著最樸實的關懷,說出了完全不符合常務副市長身份、卻充滿長輩擔憂的話:“聽李叔一句勸,開‘兩會’之前,一定要摸底!要低調!要一個鄉鎮一個鄉鎮、一個代表團一個代表團地去摸情況!把工作做細,把代表的思想工作做到位!實在不行的話……”李叔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沉的無奈和決斷,“就不要硬走選舉這條路!可以考慮由市委直接任命!雖然面子上可能不太好看,但總比在選舉場上栽跟頭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番話,推心置腹,甚至有些“不講政治”,卻飽含著李叔對我這個他看著成長起來的年輕干部的深切愛護和巨大擔憂。他是在用自己幾十年的政治經驗,為我謀劃一條最穩妥、也最有可能實現抱負的道路。
我心中翻江倒海。李叔描繪的“一步到位”的前景固然誘人,但其中蘊含的風險也讓我感到窒息。而關于人代會的警告,更是如同一盆冷水,澆醒了我連日來因工作進展而稍稍放松的神經。我深知李叔絕非危聳聽,東洪本土勢力的反彈,可能比我想象的更隱蔽、更致命。
“李叔……”我喉頭有些發干,聲音帶著一絲干澀,“您的話,我記住了。我會慎重考慮,抓緊部署。”
李叔看著我凝重的神色,知道他的話已經起了作用。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時間已接近兩點。
“好了,該說的都說了。”李叔站起身,拿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大衣,“你也注意休息,看你眼都是黑眼圈,黃金草也不能當糧食吃。記住,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他走到門口,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腳步,回頭叮囑道:“對了,還有件事。你空了注意一下你們城關鎮。市局接到一些反應,城關鎮有幾股黑惡勢力,活動比較猖獗,欺行霸市,強買強賣,甚至可能涉及暴力犯罪。這股歪風邪氣不剎住,老百姓沒有安全感,也影響東洪的形象。開‘兩會’后,一定要抓一下!打掉幾個,震懾一片!給老百姓一個交代,也給你自己營造一個清朗的環境!”
“明白,李叔!我會讓嘉明重點部署!”我立刻應道。
李叔點點頭,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著復雜的情緒――期許、擔憂、還有長輩對晚輩的疼惜。他不再多,拉開門,裹緊大衣,上車之后,很快消失在招待所門外呼嘯的寒風之中。
縣人大主任辦公室的門,仿佛成了東洪權力場新的漩渦中心。焦進崗返崗后,并未如外界猜測般低調養病,反而以驚人的效率投入工作。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后,他穿著熨帖的深色中山裝,面色紅潤,精神矍鑠,絲毫不見大病初愈的虛弱,只有久居領導崗位的沉穩與洞悉世事后的內斂。
來訪者絡繹不絕。縣人大六位副主任,各鄉鎮人大主席團負責人,部分重點企業、社會團體的人大代表代表……幾乎涵蓋了東洪縣各個層面、各個領域的代表人士。每個人進門時,臉上都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與恭敬。
“焦主任,您身體恢復得真好!看著比我們這些年輕人還精神!”
“老領導,您可得多保重啊!東洪的人大工作,離不開您掌舵!”
“焦主任,氣色真不錯!看來省城休養的效果就是好!”
焦進崗總是面帶溫和的笑容,一一回應著大家的關心,寒暄幾句家常,問問對方家里老人孩子的情況,顯得平易近人。但寒暄過后,他總會看似隨意地將話題引向即將召開的縣“兩會”。
“坐,坐,喝茶。”他示意秘書倒茶,目光平靜地落在對方臉上,“身體沒事了,組織信任,讓我回來站好最后一班崗嘛。進京啊已經做了很多工作,眼下最要緊的,就是開好這次人代會。選舉工作,是頭等大事,關系到東洪未來五年的發展大局啊。”
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語氣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意味:“朝陽縣長這段時間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四個刻不容緩’,件件都是硬骨頭,他帶著縣委縣政府一班人,頂住壓力,迎難而上,不容易啊。石油公司劃轉,更是省委省政府部署的重大改革任務,能在這么短時間內取得突破性進展,朝陽同志的能力和擔當,是經得起考驗的。”
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深邃:“當然,改革嘛,總會觸動一些利益,會有人不理解,甚至有些怨氣。這很正常。關鍵是我們這些老同志、人大代表,要站在全局的高度看問題,要理解縣委縣政府的難處和決心,要引導好、團結好廣大代表,把思想統一到支持縣委決策、推動東洪發展這個大局上來。”
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輕響,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這次選舉,確保組織意圖順利實現,確保朝陽同志高票當選,是政治任務,也是對東洪未來負責!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是講政治、顧大局的老同志、老代表,一定能發揮好作用,引導好各自聯系的代表團,把這次人代會開成一個團結、勝利、奮進的大會!”
他的話語,既肯定了李朝陽的成績,又點明了選舉的重要性,更隱含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導向。來訪者無不心領神會,紛紛表態:
“焦主任放心!朝陽縣長的工作,我們看在眼里,服在心里!一定全力支持!”
“老領導說得對!東洪需要穩定,需要發展,朝陽縣長是最合適的人選!我們代表團肯定沒問題!”
“您放心,我們回去一定做好代表工作,確保選舉圓滿成功!”
送走一位位訪客,焦進崗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談了人大六個副主任和幾個關鍵鄉鎮的代表團負責人后,他心里大致有了譜。大家對代理縣長,確實存在一些看法――覺得他太年輕、太激進、手段太硬,動了太多人的“奶酪”。但這些看法,更多是基于利益受損或個人情緒的不滿,并非不可調和的根本矛盾。在“穩定”、“大局”和自己這位老主任的威望面前,這些不滿是可以被壓制、被引導的。只要工作做到位,選舉順利通過問題不大。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秘書探頭進來,低聲道:“主任,勞動人事局的李勃局長來了,在外面等了一會兒了。”
焦進崗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讓他進來吧。”
李勃進來時,臉色蒼白,眼神慌亂,與剛才那些沉穩的代表形成鮮明對比。他幾乎是踉蹌著走到辦公桌前,聲音帶著哭腔:“焦……焦主任!老領導!您……您可要救救我啊!”
焦進崗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語氣平淡:“小李啊,坐吧。看你臉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