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延坤擺擺手,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沙啞:“超英啊,不用忙。我過來,是……是想跟你聊聊石油公司劃轉的事。聽說縣里搞了個‘四大班子分包到人’,把安撫那30個鬧事職工的任務分下去了?還給我也分了一個?”
“是是是!”劉超英連連點頭,臉上笑容不變,“縣長指示,要充分發揮老領導的威望和經驗!您分到的是那個叫……王有才的,以前是縣供銷社的職工,后來交了錢進的石油公司。這人脾氣有點倔,但聽說對您老一直很敬重!您出面做工作,肯定事半功倍!”
胡延坤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他端起茶杯,卻沒有喝,目光透過氤氳的熱氣,落在劉超英那張紅光滿面的圓臉上。這張臉,此刻在他眼中,充滿了世故和算計。
“超英啊,”胡延坤放下茶杯,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沉重,“工作上的事,按縣里部署辦就是了,您們工作做的細啊,這個王有才,我有印象。”
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聊聊……聊聊咱們東洪的將來,也聊聊……咱們這些老家伙的退路。”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劉超英,仿佛要穿透那層圓滑的表象:“超英啊,你今年……五十有四了吧?常務副縣長也干了快五年了。論資歷,論能力,論在縣里的根基,接書記的班,我看是順理成章的事。市委那邊,對你印象也不錯。”
劉超英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雖然市委是有這個意思,但是這些話,自然是不能放到桌面上來說,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和審視。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打著哈哈:“胡主席,您說的哪里話!縣委書記,我是不奢想啊。這都是組織上的考慮的事啊,我個人堅決服從安排!現在只想把縣長交代的工作干好,把石油公司這個硬骨頭啃下來!”
“啃骨頭?”胡延坤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帶著洞悉一切的嘲諷,“骨頭是好啃的嗎?咱們啊,年齡都大了,啃不好,崩了牙,劃破了嘴,血流得多了,就不好看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超英啊,咱們都是東洪的老人了。在東洪這塊,風風雨雨也是幾十年了,根都扎在這里。現在,石油公司這攤子事,水深得很啊!牽一發動全身!縣里這么搞,查安置費,查經手人,查背后的關系……這是要把東洪的天捅破啊!當然,我不避諱我要為我們家玉生說話,但是超英啊,查到最后,拔出蘿卜帶出泥,牽扯到多少老同志、老領導?得罪多少人?你想過沒有?”
胡延坤的目光銳利如刀,死死鎖住劉超英:“你劉超英現在站在前臺,沖在最前面,看似風光,可你想過以后嗎?縣委書記的位置,就那么穩當?就算當上了,又能干幾年?退下來之后呢?咱們這些人,終究是要在東洪養老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你今天把事做絕了,把人都得罪光了,以后……你,還有你的家人,在這東洪縣,還怎么立足?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啊!”
他喘了口氣,胸口微微起伏,語氣帶上了一絲悲愴和不甘:“我老了,身體也垮了。醫生說我這個心臟,隨時可能……說沒就沒了。我胡延坤在東洪干了一輩子,臨了臨了,不想看著東洪因為這件事,鬧得四分五裂,人心離散!更不想看著你劉超英,因為一時沖動,斷了自己的后路,也寒了所有東洪老同志的心!”
胡延坤最后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蘊含著巨大的力量:“超英啊,聽我一句勸!都是公家的事,沒有必要,真的沒有必要。做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嘛!石油公司劃轉是大局,我們支持!但處理人的事,能不能……緩一緩?能不能……給人留條活路?特別是玉生……他年輕,不懂事,犯了錯,該罰!但罪不至死啊!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也是給咱們東洪,留一分體面,留一分和氣!你想想,如果真把我這把老骨頭逼死在工作崗位上,或者逼得我這個政協主席辭職走人……這對你,對縣長,對東洪的班子,真的好嗎?上面會怎么看?老百姓會怎么說?這穩定大局的功勞簿上,怕是要毀于一旦啊!”
說完這番話,胡延坤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靠在沙發背上,胸口劇烈起伏,臉色愈發灰敗,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劉超英,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和深不見底的悲涼。房間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和爐火細微的噼啪聲,空氣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來。
劉超英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坐在那里,身體微微僵硬,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沙發扶手,眼神變幻不定。胡延坤的話,像一把匕首,精準地刺向他內心深處的顧慮――對縣委書記的位置,不想那是假的,到了這個位置的人,已經看到了希望,誰不想再進一步那。但劉超英也是從縣城摸爬滾打上來的人,對身后名的擔憂,對東洪復雜人際關系的畏懼,以及對“逼死老同志”可能引發的政治風暴的恐懼,這是現實存在的。
劉超英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在胡延坤帶著死志的目光下,所有冠冕堂皇的官話都堵在了喉嚨里。他第一次在這個垂暮的老同志面前,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和一絲……難以喻的心悸。但這話從要接,劉超英道:“延坤主席,您那,我看是重了,縣委政府和朝陽縣長從來沒有說過要一棍子打死不給大家機會嘛。縣長說了,該退錢要退錢,延坤主席,退錢的事,您總要支持嘛。”
劉超英那句“該退錢要退錢”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破了胡延坤精心構筑的悲情與威脅。房間里爐火正旺,胡延坤卻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上來。他明白,劉超英這是在逼他攤牌,也是在給他一個看似體面實則殘酷的臺階下――用錢,來買兒子一條可能的生路,或者說,買一個切割罪責、相對體面的結局。
胡延坤臉上的悲愴和決絕瞬間凝固,隨即化為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認命般的頹然。他靠在沙發背上,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聲音嘶啞而干澀:“好……超英……退錢……我明白。只要……只要縣里能說話算話,退了錢,不再追究玉生其他的……其他的事情,我……我可以支持。”
他艱難地吐出“支持”兩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有千斤重。這意味著他不僅要放棄抵抗,還要親手將兒子這些年非法斂聚的財富吐出來,甚至可能還要搭上自己的積蓄去填補窟窿。這無異于剜心割肉,但為了兒子,他別無選擇。
劉超英臉上的凝重稍緩,但眼神依舊銳利,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審慎:“延坤主席,您能這么想,就對了。縣里也不是不講道理,更不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只要問題能解決,矛盾能化解,過去的事,可以向前看。但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肅而具體:“現在難點在于兩筆錢。第一筆,是當初玉生經手,從石油公司賬上劃出去的那筆‘設備采購款’,四百多萬!說是買了新設備,可設備影子都沒見著!省石油公司和咱們縣里現在扯皮,兩邊都愿不認賬!省公司說錢是縣石油公司付出去的,設備沒到就該縣里負責追回;縣里說債務隨著資產走,省石油公司可以繼續追要設備,設備不到就該省公司負責!這筆糊涂賬,總得有個說法!工作組查來查去,設備沒到是事實,錢沒了也是事實,這窟窿,總得填上!”
胡延坤的心猛地一沉,手心瞬間沁出冷汗。那筆錢……他太清楚了!什么設備采購?根本就是兒子胡玉生和那財務科長設計的騙局!一部分錢被他們幾個私分了,另一部分確實打給了那個皮包公司,可那公司早就陷入三角債泥潭,老板都跑路了,設備自然不可能到。這事一旦深查,他兒子吃回扣、貪污、詐騙的罪名就坐實了!他兒子絕對跑不了槍斃!更可怕的是,當初為了促成這筆“采購”,胡玉生還給某個實權人物送了一份厚禮……這事要是捅出來,牽連更廣!
“第二筆,”劉超英沒給胡延坤太多思考時間,繼續道,“就是石油公司這幾年賬面上巨大的‘油品損耗’!賬面出庫數和實際銷售量、庫存量根本對不上!差額巨大!這可不是小數目!工作組初步估算,累積下來,至少有上千噸油的窟窿!這些油去哪了?是管理混亂造成的自然損耗?還是真的被盜了……”劉超英的目光如電,直刺胡延坤眼底,“或者有人監守自盜,倒賣私吞了?這筆錢,又去了哪里?這也是必須查清楚、追回來的!”
胡延坤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倒賣石油!這正是呂振山被抓的導火索之一,也是懸在胡玉生頭頂最鋒利的那把刀!那些油,一部分被胡玉生、呂振山和財務科那個小騷蹄子合伙囤在私自修建的秘密油庫里,等著漲價;另一部分,則被他們直接倒賣給了私人油販子,錢早就分掉了!這事要是徹底揭開,同樣是殺頭的罪!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