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城關鎮實驗田的小汽車碾過東洪縣坑洼不平的柏油路面,發出規律的顛簸聲。我坐在后排座位上,雙手交疊在膝蓋上。目光透過車窗,落在道路兩旁破敗的廠房上,那里銹跡斑斑的鐵門緊閉,野草從門縫里肆意生長,墻上工業學大慶,生產攀高峰,煤球廠要當先鋒!仿佛在無聲訴說著這個縣城曾經的輝煌與如今的困窘。內心的思緒如亂麻般交織,我在心中感慨:“為什么改革這么難以實現?”
這個問題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我心頭許久。我深知,究其原因,還是觸碰了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回憶起馬叔和張叔說的推行包產到戶的艱難歷程,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那時候,最抵觸這項政策的是部分基層干部。在包產到戶實施之前,集體勞動的模式下,村隊上的干部們大多從事著最為輕松的勞動工作。他們每日的工作不過是召集村民開開會,在臺上講一些空洞的大道理,卻能穩穩拿著滿額工分,還憑借職務之便享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就算是在大荒之年,餓殍遍野,聽聞有群眾餓死,卻很少聽說干部挨餓的事。而當包產到戶政策落地,村干部也必須和普通村民一樣參加勞動,這無疑觸動了他們的“舒適圈”,自然招致部分人的強烈反對。他們利用手中掌握的基層政權,憑借身份形成的特殊優勢,想方設法阻礙政策執行。從包產到戶試點到全面推開,讓所有村都實現這一政策,期間經歷了無數次的溝通、協調與斗爭,那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每一步也是充滿艱辛。
國有企業改革的困境同樣如此。廠領導們無需參加任何實際勞動,卻拿著比普通工人高幾倍的工資,過著優渥的生活。隨著工廠規模不斷擴大,非生產部門的人員如滾雪球般越積越多,大量冗余人員的存在,使得企業負擔日益加重。在激烈的市場競爭面前,國有企業沒有民營企業那樣的靈活性,反應遲緩,難以適應市場變化。而廠里的干部們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對改革百般抵觸。因為國有企業常用的改革手段就是將非生產部門的人員調到生產部門,可這些非生產崗位上的人員多數是通過裙帶關系進入企業的,有些人背后的關系連廠領導都要忌憚三分。領導們抱著“能過則過”的心態,只要能按時給員工發工資,就覺得企業運轉良好;一旦發不出工資,就立刻向政府打報告申請經費,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的利益受損。這種惡性循環,嚴重制約了國有企業的發展。
我心中暗自嘆息,想辦成一件事,實在太難了。改革開放這十多年來,各行各業都逐漸形成了各自的利益群體,這些群體之間相互勾結,構筑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利益壁壘。如果不打破這些壁壘,東洪縣想要實現徹徹底底的發展,無疑是癡人說夢,發展質量也將存在極大問題。就如同平水河大橋,作為高標準公路的控制性工程,四座大橋竟然全部出現質量問題,這背后隱藏的腐敗與利益輸送,正是當前東洪縣諸多問題的一個縮影。
改革,注定是個得罪人的工作。但如果不改革,東洪縣的發展將永遠被利益集團壟斷,陷入停滯不前的困境。群眾買不到真正質優價廉的肥料,用不上有效的農藥,生產生活受到嚴重影響;社會治安也每況愈下,黑惡勢力、流氓團伙在縣城里橫行霸道,欺壓百姓。雖然我還不完全清楚東洪縣的群眾具體生活在怎樣的水深火熱之中,但僅僅從連執法干部都敢被毆打這一事件,就能想象到當地的社會治安形勢絕非表面看起來那般繁榮,背后隱藏著巨大的危機。
坐在一旁的劉超英,同樣心情格外沉重。劉超英向來信奉“難得糊涂”的處世哲學,在很多事情上都不愿輕易表態,覺得只要能把自己分內的工作推進下去,就算完成了任務。然而,這次自家遠門親戚的媳婦和彭凱歌在病房里毫無顧忌地大談實驗田的事,讓他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之中。
東洪縣的干部群眾都知道,那塊實驗田原本是城關鎮集體林場的土地,劃出一二十畝送給縣里領導,領導及其家屬偶爾會來這里體驗勞動,種些自用的玉米、小麥。這本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可不知是誰下的命令,竟然將整片即將豐收的小麥地都鏟除了。劉超英身為常務副縣長,很快就想明白了彭凱歌夫婦一唱一和提及試驗田之事的背后深意。
彭凱歌一直將楊明瑞視為晉升路上的強勁競爭對手,二人在工作能力和職位上旗鼓相當。楊明瑞是縣政府黨組成員、城關鎮黨委書記,彭凱歌則是縣政府黨組成員、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兩人都是副縣長職位的有力競爭者。在東洪縣這個小圈子里,干部晉升的競爭異常殘酷,大家都明白,成為科級干部已是鳳毛麟角,而一旦成為處級干部,就能徹底改變家族命運。彭凱歌此次的舉動,看似是光明正大地將一眾領導引到被破壞的小麥田現場,實則居心叵測,意在通過此事在無形中貶低競爭對手楊明瑞。劉超英甚至猜測,彭凱歌或許打著這樣的算盤:即便自己最終當不了副縣長,也能憑借此事以黨組成員的身份前往城關鎮擔任書記,為日后沖擊副縣長職位做好鋪墊。
汽車在蜿蜒的道路上行駛,很快就抵達了試驗田的位置。試驗田位于鎮郊,出城向西不過二里地。當汽車緩緩停下,我推開車門,一股混合著泥土和小麥氣息的風撲面而來。我邁步走向試驗田,眼前的景象讓我倒吸一口涼氣。原本應該是一片金黃、充滿豐收希望的小麥田,此刻卻是一片狼藉。田里的麥子東倒西歪,有的被連根拔起,隨意地丟棄在一旁;土地被犁地的犁子勾出半尺深的溝壑,像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作為一個在農村長大,小時候連掉在地上的麥穗都要仔細撿起來的人,我看到如此破壞糧食生產的行為,內心涌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沉痛。我的眼前不禁浮現出小時候和鄉親們一起在田間勞作的場景,那時候,每一粒糧食都凝聚著大家的汗水和心血,而如今這片即將成熟的麥田卻慘遭如此厄運。劉超英也皺著眉頭,瞇起眼睛,伸手擋在額前,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土地,緩緩說道:“這怕是有十多畝吧。”
此時,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韓俊拿著大哥大,在試驗田周圍不停地變換位置,試圖尋找信號。看他焦急的模樣,想必是在緊急通知城關鎮的干部前來。我走到田地邊,彎腰拿起一株麥穗,沉甸甸的重量傳遞到手中。此時的麥穗已經到了灌漿的后期,麥粒飽滿緊實。我輕輕地撥開上面包裹的麥麩,露出一顆顆青綠而又泛黃的麥粒,顆粒飽滿,十分誘人。我將麥穗在手里反復掂量著,從小到大,我接觸過的麥子數不勝數,即便現在工作繁忙,農忙時節我也會抽空回到家里幫忙收麥子,但如此飽滿的麥穗還是頗為少見。
劉超英見我拿著麥穗久久發呆,便補充說道:“縣長,這塊麥地可是城關鎮最好的土地,土壤肥沃得很。當時,泰峰書記為了彰顯縣里對良田建設的決心,專門挑選了這么一塊地。每年春耕的時候,他都要親自戴著草帽,抱著農具來這里除草施肥啊。這塊試驗田的施肥比重和用藥時間,都是由縣農業局植保站和土肥站的專家們現場管理,提供專業的科學技術指導,可沒想到現在變成了這樣……”
對于泰峰書記種地這件事,我原本并沒有過多在意,在我看來,土地用來種糧,就應該追求豐收,泰峰書記對農業種植有著執著追求,這也是領導對土地的一片情懷,老家的人就是這樣,根本下不下來,莊稼地里沒什么活,但是大家都是要去地里轉一轉,到田間地頭坐一坐,興許只有這樣,他們心里才會踏實,這是普通群眾對土地最樸實的情懷。
可眼前這片麥田被破壞得如此徹底,完全是形式主義的惡果。我心中的怒火在不斷燃燒,但還是強壓下情緒,沒有立刻發作。
劉超英見我沉默不語,便繼續說道:“縣長啊,泰峰書記種這塊地,也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一件夙愿。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在噸糧田建設上取得突破,不斷提高糧食產量。為了不被底下的干部忽悠和糊弄,他才親自種下這塊實驗田。可以說,這十多畝土地應該是咱們東洪縣被照顧得最好的土地了,不缺水,不缺肥,還有專家干部全程指導。這些糧食都是泰峰書記親自用最傳統的方式種植,從播種、育苗,到給玉米拖地,每一個環節按照咱群眾最傳統的方法來。他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切實掌握全縣農田建設的基本情況呀。”
就在兩人交談之際,遠處傳來一陣小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汽車還沒完全停穩,幾個中年漢子,從車上推開車門,連跑帶顛地朝著我和劉超英的方向趕來。他們顧不上和旁邊的韓俊打招呼,徑直跑到我跟前,一個個氣喘吁吁,臉上滿是焦急和不安。鎮黨委書記楊明瑞說道:“哎呀,縣長,實在不好意思,我們正在下面搞計劃生育,剛聽說您也要到試驗田檢查,所以我們緊趕慢趕,還是耽誤了時間呀。”
我定睛一看,說話的正是城關鎮的書記楊明瑞。我眼神嚴肅,伸手指了指眼前的麥田,質問道:“楊書記啊,這麥子長勢這么好,為什么給鏟了呀?再耐心等個十天半個月,不就能收割嗎?”
楊明瑞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解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他迅速將目光投向旁邊的鎮長,說道:“怎么回事?誰在這里搞得破壞?”
鎮長朱峰馬上道:“肯定是村里干的,我馬上把村支書叫過來。”
朱峰的反應,在我看來,明顯是提前演練好了的。我在安平鄉工作過多年,又在農村生活了多年,我太了解農民了,沒有一個農民會在沒有干部授意的前提之下,去鏟掉即將成熟的麥子,這種違背常理的行為,只有權力和資本的操控下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我看著兩人,語氣冰冷地說:“把問題全部推給群眾了?想讓群眾來背這個鍋嗎?我告訴你們,實話實說,可以重新商量解決辦法。但如果謊話連篇,欺騙組織,我馬上安排紀委來調查。這片麥子,足足有十畝地,按照正常產量,總產量上萬斤。現在小麥一斤最高能賣到五毛錢,算下來,這片小麥的總金額加起來有四五千塊錢。破壞四五千塊錢的公私財物,這可是刑事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