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祥道心里怦怦直跳,他看著面前云淡風輕的房俊,感慨道:“太尉敢為天下先,下官欽佩不已,但太尉可曾想過如此改革所能遭受之抵觸?必將天下震蕩啊!”
換之,這就是在作死。
……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固然是《禮記》中,是后世應當遵循之“禮制”,但其實從未落實,其本意乃“《刑書》不上大夫”,《刑書》僅規范庶民刑罰,貴族量刑依據《八議》不公開執行。
簡而之,大夫、貴族非不“刑”,而是其“刑”與庶民之“刑”有本質之區別。
區別在哪兒呢?
庶民犯罪,則依照《刑書》而定罪,條例嚴明、執行嚴謹,無枉無縱。
貴族、大夫犯罪,則私下由《八議》而定,甚至由“上意”一而決,并無準則遵循。
真正意義上提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是商鞅。
傳統禮教觀念認為禮與刑分立,對于經過教化的士大夫、貴族,在平時就需要用禮儀多加約束,而在犯法時需保留其尊嚴,使用不那么鄙陋的刑罰;而對于未教化的百姓,在平時無需注意太多的禮節,而在其犯法時需要嚴格遵守刑罰標準。
而商鞅提出的法制理念則認為禮刑合并,共施一法。
同是國人,何分上下?
所以這是貴族、大夫絕難接受的,商鞅變法之失敗幾乎注定。
自此以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便成為傳說,及至“家天下”之傳承,愈發被掃入塵埃。
究其根本之原因,便在于一旦所有國人皆要尊奉同一套律法,“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則君王之權威勢必大打折扣,既然任何人都要依照律法行事,有所觸犯便要遵從律法之規定予以處罰,又有何人將君王高高舉起、奉若神明呢?
同樣道理,我只需依法依規并無觸犯律法之處,即便是君王又奈我何?
故而,房俊意欲對御史臺進行改革,使得司法體系獨立于皇權之外,所要面臨的抵觸、反抗不僅僅在于高高在上的皇權,更在于所有“刑不上大夫”所囊括的宗室、勛貴、官員……
商鞅的下場是什么呢?
車裂……
即便房俊如今權傾朝野、貴為太尉,可能夠承擔普天之下所有皇室、勛貴、官員之反噬嗎?
房俊面色平淡,喝一口茶水,道:“時代是在不斷發展的,猶如長河滾滾滔滔、莫可抵御。夏啟承襲其父之王位廢黜‘禪讓制’而變‘家天下’,始皇帝一統六國實行郡縣制,大唐征戰四方將海貿推上巔峰……此皆歷史之大勢也。”
一旁,晉陽公主秀眸閃亮,俏臉上滿是崇敬愛慕之色。
談笑之間將海貿之功績比擬夏啟之家天下、始皇帝之郡縣制,這是何等之自信?
這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房俊續道:“商貿之爆發,必將導致商賈之崛起,而商賈之崛起,必然會影響朝堂之政策、官員之立場。”
劉祥道頷首予以認可。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天嚷嚷、皆為利往。
皇室也好、勛貴也罷,乃至于官員、商賈、庶民……其立場皆取決于自身之利益。
這世上本沒有什么是非對錯,唯利益爾。
當利益足夠之時,所謂仁義、忠孝皆可拋在一邊。
他也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在當下,司法獨立或許是一件驚天動地、舉世皆反的“暴政”,但只需整個社會平穩的向前發展,歷史大勢滾滾滔滔,終有一日會讓暴漲的利益將今日的藩籬全部撕碎、摧毀,水到渠成的登上歷史舞臺。
房俊輕聲道:“我們即將要做的便是在潮流大勢來臨之前,將一切基礎夯實,屆時自當水到渠成、莫可抵御。而非只爭朝夕,為了一個正確的理想而將整個國家陷入動蕩之中。”
我對你的承諾是有效的,但這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去鋪墊、去發展,而不是馬上掀起變革引發巨大的動蕩。
劉祥道略作沉吟,輕嘆一聲:“只是如此一來,我怕是難以見到那一日啊。”
房俊笑道:“你我既為先驅,后世又豈會忘記你我之功績呢?”
劉祥道苦笑著搖搖頭:“人活世間所為不就是功名利祿嗎?為了一個有生之日都未必見到的盛世,心甘情愿的默默奉獻、甚至有可能不為人知……我之心性,比之太尉遠遠不如啊!”
房俊問道:“那亞相如何取舍呢?”
劉祥道道:“再是庸俗之人,偶爾也會高尚一回,何況有太尉頂在前面敢為天下先,下官又有何懼呢?人活一世,總要做一些自認為正確且有意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