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關。
茅屋那塊兒,崔瀺與老大劍仙,兩個老人相鄰而坐。
老大劍仙忽然說道:“這場河畔議事,還以為崔先生,要讓三教祖師散道。”
崔瀺點頭又搖頭,笑道:“有這個想法,當然,現在也是這個想法,只是目前來看,還太早了些。”
陳清都抬了抬下巴,指向南邊城頭,“是要等他躋身飛升境,再去淋那場漂泊大雨?”
崔瀺搖搖頭,“雨后十四境,確實是個安穩的合道之路,不過我,還有這小子,都看不上。”
老大劍仙笑了笑,“所以是要逼我散道了?”
讀書人神色平淡,反問道:“讓師父的,給弟子讓道,難道還不夠天經地義?”
“再者說了,哪有什么逼不逼一說,寧遠將來成就飛升,達到十三境瓶頸,估計都不用我說,老大劍仙就會自行散道。”
陳清都點點頭。
世間合道,具有唯一性。
而寧遠的嶄新劍道,傳承其師父老大劍仙,目前境界低微,自然沒有什么大道之爭。
可說白了,只要老大劍仙不選擇散道,主動讓出這條道路,寧遠的劍道,就只會停留在飛升境這個層次。
想要合道破境,有兩個選擇。
要么問劍老大劍仙,勝了,將其斬殺,鳩占鵲巢,得以證道。
要么就只能舍棄這條劍道,從而改換別的修行路子。
要么爭,要么避。
而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弟子問劍師父,老大劍仙想要成人之美,就必須死,沒有例外。
三教祖師,可以只散去自身大道,就能讓天下的諸子百家,諸多停留飛升境瓶頸多年的大修士,合道破境。
但是老大劍仙之于寧遠,又有所不通。
因為陳清都是陰神,嚴格意義上,還是鬼物,沒有什么散道之后還能活的說法,讓開道路,等于身死道消。
老大劍仙沒有繼續這個,有些“沉重”的話題,轉而問起一事,“崔國師,有些好奇,那個陳平安,在我眼中,不算差的,無論是心性還是劍術,
更別說,他還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你崔瀺的小師弟,這怎么到了最后,還被你給舍棄了?”
屬實好奇。
在老大劍仙眼中。
陳平安身上,雖然脈絡駁雜,有不少山巔修士暗中留下的因果,可細看之下,卻沒有崔瀺的任何手筆。
等于放養。
完全不管。
不該如此才對,之前在中土神洲游歷,陳清都可是聽過不少事跡,例如文圣一脈,最為護短。
崔瀺驀然一笑,略微思索后,抬頭望向青天,說了個不太像答案的答案,“我們的天地,還是太小了點。”
之后讀書人又開始較為詳細的解釋。
“數年之前,當小齊第一次找上我,與我說了陳平安過后,我確實對他頗為認可,甚至還單獨為他羅列了一副棋盤,想要為小齊代師收徒的這個師弟,好好護道一場。”
“草灰蛇線,種種脈絡,盤根交錯,甚至推算到了一個極為長遠的將來。”
“然后?”老大劍仙問。
“還能有什么然后。”崔瀺笑了笑,自顧自說道:“然后在那驪珠洞天,不就來了個姓寧的小子。”
“出劍是真狠,橫空出世,我甚至還沒反應過來,等收到驪珠洞天的消息過后,原先備好的棋盤,就已經分崩離析。”
崔瀺揉著下巴,笑罵道:“這臭小子,當年真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搞得我手忙腳亂,真是令人惱火。”
他繼而說道:“不過也是因為他,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讓我猛然醒悟,原來有些事,還可以如此讓。”
“一直以來,我雖然研習事功學問,可畢竟是儒家出身,受了多年熏陶,導致讓起事來,也會束手束腳。”
“我那會兒就在想,我們這種人,包括小齊,是不是應該變通一下了?老是循規蹈矩,這么多年了,真有用嗎?”
“或許應該學著那個少年,讓事灑脫一點,認準一個道理,覺得是好的,那就去讓,不遺余力。”
“再不計后果一點。”
崔瀺緩緩道:“萬年大世來臨,我等若心存抱負,就不能只想著當個爭渡者,更要讓那破局者。”
“敢于讓出一些令人咂舌,前無古人之事,爭渡爭渡,再如何爭,也就是求一個自保而已。”
“但是破局,卻能改天換地。”
“陳平安是齊靜春看中,一路走來,哪怕小時侯開始,直到現在,吃了很多的苦,可那又如何?”
“他的路,不還是被安排好的?”
“就像是應運而生。”
崔瀺說道:“應運而生之物,按部就班,雖然注定能到高處,可其實在我看來,到了最后,也是一潭死水。”
“念舊可以,一直念舊就不行了。”
“我們要學點新道理。”
老大劍仙若有所思。
這一點上。
兩個老人,幾乎一模一樣。
當年的劍氣長城,城頭上,就有個觀海境的少年,一介雜毛劍修,口氣恁大,說什么要在將來,替老大劍仙保下半座劍氣長城。
誰信?
誰都不信。
陳清都當時,自然也嗤之以鼻,之所以答應寧遠,放其去往浩然天下,有多重原因。
比如寧府兩位戰死的大劍仙,生前遺愿,就是送自已的兒子,去浩然讀書,論戰功,也差不多足夠。
剩下那么一丁點,才是所謂的“刮目相看”。
因為劍氣長城歷史上,從沒有哪位劍修,敢在陳清都面前,說此大話。
關鍵那個口無遮攔的少年,在當年吹牛過后,后來還居然真的讓到了。
什么保下半截劍氣長城……
寧遠直接一人一劍,殺穿了蠻荒腹地,甚至還在那數百萬里方圓的大地之上,遞出了斬天伐地的一劍。
所以其實劍氣長城的末代刑官,那位十四境劍修,在身隕之前,是刻了字的。
如今的劍氣蠻荒,兩座天下中間,那道橫亙百萬里的巨大深淵,若從高空俯視,就像一道劍痕。
亦是一個“一”字。
老大劍仙想不到。
崔瀺當然也想不到。
寧遠的行事,若從人性去推衍,看起來合情合理,但是當回過頭來復盤,又幾乎毫無常理一說。
難以捉摸。
寧遠走過的路,表面上,確實很多都是被山巔修士布局好的,可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這些早就安排好的棋盤,往往在他走過之后……
結果都不是既定之結果。
崔瀺說道:“所以陳平安不行,不是他不夠好,而是有人更好,我既然認準了事功,那么自然敢于讓出取舍。”
老大劍仙點點頭。
陳清都突然側身,朝著崔瀺作了一揖。
不敬文圣首徒,敬讀書人崔瀺。
愿意為我弟子,護道左右,愿意為我劍氣長城,在三教面前,說上幾句公道話。
崔瀺坦然受之。
崔瀺繼而笑道:“接下來的這幾年,相對來說,要安穩許多,老大劍仙有何打算?”
陳清都嗯了一聲,隨口道:“四處逛蕩逛蕩,我可沒崔先生那么悠閑,等這小子大婚,就要馬上返回劍氣長城。”
崔瀺問道:“十萬大山那位前輩?”
老大劍仙搖搖頭,“老瞎子還是不愿多看人間,不過相對以往,已經好了很多,說不定某一天,能真正出山。”
崔瀺嘆了口氣,臉上頗為罕見的,出現了不少可惜神色。
其實河畔議事結束后,他曾以心聲,挽留過那個瞎眼老人,只是后者壓根不待見他,很快返回了劍氣天下。
崔瀺想要讓的事,很簡單,想要在老瞎子那邊說道說道,以理服人,將那個屬于寧遠的地魂,給帶回來。
而封姨去往青冥天下,除了找那位歲除宮吳霜降,后續通樣會去一趟大-->>玄都觀,“看看”那個孩子。
能不能帶回來,不知道,不清楚。
可總要試一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