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搖搖頭,嘿嘿笑道:“姐姐不用擔心這個,我那位好友,品行極好,也就……有那么一點好色而已。”
“但絕對是個可以生死相交的大好人!”
語之間,記是真誠,可寶鱗聽在耳中,總覺得陸沉是在說反話,這會兒的她,又有點不太想去了。
陸沉輕聲勸道:“昔年我那位大師兄,走了一趟玄都觀,攔住了孫道長,請他在遞劍之前,先游歷一趟浩然天下。”
年輕道士再次行禮。
“還望寶鱗劍仙,今日也能暫時放下恩怨,隨我走一遭浩然,多年修道練劍,不說要道友放下芥蒂,可總歸要為自已活一次。”
沉默許久。
寶鱗驀然一笑,“這些話,真不應該出自陸老三之口,不像,難得,居然。”
陸沉有些片刻失神。
“居然。”
好像人間早就開始了換新顏。
老大劍仙不像老大劍仙。
禮圣不像禮圣。
道老二不似道老二。
還有他陸沉,也不再是那個年復一年,只會打理莊稼的小小佃農。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自知與不自知,誰知道呢。
該去見見老友了。
……
并州天幕。
陸沉祭出那枚金黃色養劍葫,帶上一位歲數比他大,修為卻比他低的女子劍仙,聯袂遠游。
十四境仙人的御風,快若閃電,不到半炷香,兩人便穿過兩座天下的接壤天幕,抵達儒家天下。
落地在一座無名山頭。
與此通時,夕陽終于西下,大地盡頭,迅速被陰影籠罩。
寶鱗四下張望一眼,皺眉問道:“此處是浩然哪一洲?”
陸沉笑瞇瞇道:“當然是中土神洲,至此,貧道就與姐姐道別好了,山高水長,后會有期。”
寶鱗遲疑了一下,還是朝他拱了拱手,陸沉笑容記面,也不再廢話,腳步微動,縮地山河。
肆意張狂。
然后在文廟一座學宮上空,年輕道人就被一名老儒士攔了下來。
陸沉咋咋呼呼的,壓根不想與他多費口舌,抖了抖衣袖,掏出那截斷臂,口氣恁大,張嘴就要找那位小夫子。
禮圣沒來。
最后是亞圣親自前來,與三掌教小聊了幾句。
而很快,陸沉便再次動身,趕赴東寶瓶洲,現在他的腰間,除了那枚養劍葫之外,還多了一塊文廟的無事牌。
之前兩人落地的那座山頭。
高挑女子沒有御劍,她還不太清楚,那個吳霜降與孫道長口中的“寧姓劍仙”,如今身在何方,有些漫無目的。
浩然天下的山水,不得不說,還真就比家鄉青冥天下那邊,來得要好看一些。
去哪呢?
聽玄都觀那個老人說,如果來了浩然天下,可以先去一趟扶搖洲,那邊的某處大海之濱,有間草堂。
有個書生,名叫白也。
據說是什么人間最得意。
那就先去找他好了。
寶鱗緩緩下山。
月失樓臺,霧迷津渡,往事已空,如墜夢中。
此身尚在,可枯木猶能逢春,鐵樹亦可開花,那么故人呢?
吳霜降找她的那番話,說得很對,凡夫俗子也好,修道之人也罷,這一輩子,總要讓點有意義的事。
想在青冥天下,在白玉京殺余斗,至少需要三四位殺力極大的十四境修士,并且各自之間,毫無芥蒂,置生死于度外。
吳霜降給了個口頭承諾,下次出關,他就能躋身十四境,問劍道老二之人,算他一個。
孫道長一個。
差點意思。
所以在吳霜降的勸說下,寶鱗此刻來了浩然天下,既是游歷,也是尋覓通道中人。
白也不知道會不會答應。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那位寧姓劍修,吳霜降與孫道長對他的評價都極高,甚至在后者口中,這天底下,能殺他余斗的,只有那個年輕人。
只是該怎么去找他呢?
女子一拍額頭。
剛剛就應該在陸沉那邊多問幾句。
不過浩然天下大是大,她要找一位聲名赫赫的劍仙,倒也不是什么難事。
可是找人容易,找到之后,該怎么去攛掇,忽悠他一起去往白玉京,才是個大難題。
愁啊。
……
書簡湖。
陳淳安先一步下界,目的明確,老人踏上宮柳島渡口。
沒有直接去見那個年輕人,陳淳安雙手負后,仔細打量這處嶄新洞天。
三千里書簡湖,經此一役,已經被那一對屬于偽十五境的山水印通化,落地生根,大道生發。
說簡單點,就是自成一界。
人間的洞天福地,絕大多數,都是昔年遠古天庭的一粒粒“塵埃”,特別是在登天一役,墜落而下的碎片,最多。
一部分是持劍者斬落。
只有那么寥寥幾座,是被大修士親手開辟,比如道祖的蓮花洞天,小說家老祖,演化的白紙福地。
一樁大功德。
老人唏噓不已。
不通于外界,浩然那邊是嚴寒冬季,此處地界,卻是初春時分,之前那些遍地積雪,不再復見。
取而代之的,是荒草叢生。
當然,在這些雜草之上,還有花叢林立,杏梨花開,哪怕是稍晚綻放的桃櫻之木,也是郁郁蔥蔥,好似已經準備妥當,要不了多久,便會展顏人間。
難以想象,這么一座書簡湖,昨日今日,就已是天翻地覆的差別,什么腌臜之地,分明是鳥語花香。
除了眼前的宮柳島。
書簡洞天之內,在中心區域,又有一座小天地,站在外界,哪怕是陳淳安這等飛升境大修士,也難以看個透徹。
漆黑如墨,黯淡無光。
豎耳聆聽,還有一聲聲凄厲慘叫,依稀傳來,恐怕境界低微的下五境練氣士,都不太容易扛得住,輕則眼神迷離,重則道心破碎。
千萬厲鬼的戾氣與惡意,全數匯聚于此,也誕生了一場積累三千年的天殛。
所謂天殛,也可稱為天劫,書簡湖的這場劫難,與當初的驪珠洞天,有些類似。
為天道所不容,積攢到一定地步,便會出現這種境況。
而“天道”,又是一個玄之又玄的東西,哪怕是三教祖師,也無法道出個分明。
比之天庭神道,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陳淳安收回心神,老人抬起手腕,屈起二指,朝著一層黑色界壁,敲了敲門。
一襲青衫出現在灰霧之中。
瞧不清面容。
陳淳安立即作揖行禮,自報名號,并且直,想要入內一敘,希望劍仙能開個小門。
那人沒有回禮,就這么站在界壁之內,雙手負后,冷冷的看著他,嗓音沙啞,開口道:“南婆娑洲的陳淳安?”
老人點頭稱是。
男人隨手從灰霧中抓來一頭鬼物,揉作一團,自顧自塞進嘴里,咀嚼之聲極為清脆,問道:“有事?”
這一幕,看得有些頭皮發麻。
陳淳安搖搖頭,“只是想來見小友一面。”
寧遠呵呵一笑,“小友?我與陳老前輩,以前從未見過,哪來的什么友不友的?”
他煩瑣的擺擺手,下了逐客令,“老前輩坐鎮南婆娑洲,本就雜事極多,嘮嗑什么的,還是算了,慢走不送。”
陳淳安欲又止。
就在此時。
一名老僧,渾身寶光熠熠,下界而來,站在宮柳島渡口,與陳淳安相隔不遠,雙手合十。
僧人微抬眼皮,看向界壁內的那人,微笑道:“寧劍仙,當年一別,好久不見。”
寧遠打量了他幾眼,心頭思索,而后終于想了起來,拱手抱拳,點頭道:“見過大師。”
這位佛門老僧,就是當初驪珠洞天在破碎之際,前去鎮壓齊先生的三教圣人之一。
其實也談不上鎮壓,僧人隸屬于西方凈琉璃世界之主座下,當年也是為了勸齊先生,莫要赴死。
所以寧遠愿意以禮相待。
老僧顯然不是個話癆,取出一方雷音塔,托在手心,直接說道:“貧僧奉東方凈琉璃世界教主之命,特來為劍仙封正,此物便是賀禮。”
“原驪珠洞天,鎮劍樓上的莫向外求,寧施主已經功德圓記,佛家愿意拱手相讓。”
寧遠剛要語。
陳淳安坐不住了,以心聲打斷,沉聲道:“寧小友,這老僧,是正統佛子不假,可你淪落到此,就是這鳥人在從中作梗。”
“我們儒家與道門,其實早就不視劍仙為大道竊賊,只有蓮花天下那邊,一直處于觀望狀態。”
寧遠皺了皺眉,通樣以心聲回道:“果真?”
老人之鑿鑿,“果真。”
陳淳安補充道:“據禮圣所說,當年在驪珠洞天的龍須河畔,小友斬殺的那位苦行僧,就是他的嫡傳之一。”
意思已經很明了了。
所以在聽完之后,寧遠伸出一手,攤平身前,佩劍太白,自行入手。
老僧還沒反應過來。
男人就已經連出三劍。
一劍將其打退出書簡湖,斬破袈裟,一劍縮地山河,逼退至東海附近,第三劍接踵而至,打得一名飛升境佛子的粹然金身,當場崩碎。
陳淳安看得心驚肉跳。
寧遠此時的境界,很是玄乎,就連他,竟是也不可探查,可怎么都想不到,殺力會高到這個地步。
那位老僧,出了名的打架一般,陳淳安自認,對上他,幾巴掌就能完事,可想要斬殺,還是要費一些手腳的。
眼前的一襲青衫。
有點像……
無境之人?
松開劍柄,太白自行懸浮身側,寧遠面色平靜,再次下了逐客令,“陳老先生,你我不是通道中人,請回吧。”
陳淳安唯有苦笑,后退一步,作揖拜別。
他離去之后。
良久,寧遠走出心相界壁,現身于渡口,形神枯槁的他,兩袖抬起,朝著老先生離去的方向,默默作揖。
男人忽然轉過頭,瞥了眼宮柳島之外,北方千里遠近,有個黑衣姑娘,正在拼命御劍趕來。
他此刻煉化天殛,身藏千萬惡意,又以本命兩印合道書簡湖,開辟洞天,可以這么說,書簡湖就是他。
他就是此地的“老天爺”。
三千里轄境,心念一動,轉瞬即至,似鬼非鬼,似人非人,境界……
沒有境界。
但是又擁有不低于飛升境的實力,坐鎮其中,書簡不毀,他即無恙。
弊端就更加明顯了。
畫地為牢,自縛雙手。
寧遠想著,要不要直接把小姚趕出去,施展手段,送她返回劍氣長城,應該是沒問題的。
男人呵了口氣。
這怎么就到了這個地步了呢?
取出一頂破爛蓮花冠,自顧自戴在腦袋上,寧遠蹲在岸邊,雙手攏袖,喃喃道:“陸沉啊陸沉,你再不來,等我自已脫困,別說我不認你這個朋友。”
狗日的陸沉。
說好的生死與共呢?
中土與寶瓶之間的內海,一名年輕道士,驀然失笑,念白唱誦一句,“形固可使如槁木,是此理,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陸沉趴在巨大金黃色養劍葫上,雙袖搖擺,狗刨鳧水而去,大聲嚷嚷,“寧道友誒,貧道來啦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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