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洲東部海岸線之外。
一位儒衫老人,在離開書簡湖過后,便徑直趕來此地,見到了那位凄慘無比的西方佛子。
此前年輕人那三劍,驚艷天下劍修。
頭兩劍,送其出境,末尾一劍,劍開飛升境佛子的不滅金身。
一洲中部以北的廣袤海域,人間下了一場金色大雨,紛紛揚揚,瑰麗絢爛。
正統蓮花天下的佛子,絕大部分,公認的打架能力一般,但是論防御,首屈一指。
比如神清和尚。
除了冥府那位菩薩。
萬年之前,佛祖首創《不滅金身》,一門直通上五境的登山法,其根源,極似純粹武夫。
修行此法的佛家子弟,多為苦行僧,外練l魄,內練道心,只要抵達上五境,功法大成之后,便能修出一副無暇金身。
即使不曾專注武夫一道,每一位凝結金身的佛子,肉身都遠超通境修士。
反正在陳淳安看來,換成自已,哪怕傾力出手,也不敢保證,就能三巴掌打碎他的金身。
山上劍修,真是不太講理。
書簡湖那位無境之人,在劍術殺力之上,更是“無理”。
海水之下,老僧御風而起。
一襲法袍袈裟,早就消失不見,原先手上捻著的那串佛珠,亦是如此,上身裸露,胸口從上至下,出現了一道深可及骨的劍痕。
總結,全身上下,只剩一條褲衩。
陳淳安揉了揉下巴,差點笑出聲。
金身碎裂,跌境至仙人,那座原本要給寧遠封正的雷音塔,倒是沒有破碎,只是產生了些許龜裂。
能抗住三劍而不碎,說明那東西的品秩,真不低了,說不準就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仙兵,可能里面還藏有數顆舍利。
老人又開始心疼起來。
人不是正經人,可東西是好東西啊。
就不能先假惺惺的收下好處,再翻臉砍人嗎?
不得不說,年輕人就是不會精打細算,不知道米面多貴,不清楚一顆銅錢的來之不易。
老僧竭力壓下氣血翻涌,鎮定心神,問道:“陳先生?”
陳淳安沒說話,搖搖頭,擺出一副我也不清楚的神色。
只是裝的沒鼻子沒眼的。
而很快,他就不裝了。
一襲儒衫,并無太大動作,擼起袖子,單臂高高抬起,朝著那位凄慘僧人,狠狠來了一巴掌。
隔山打牛。
老僧傾斜一線,再次墜落人間。
讀書人松下袖子,看也不看,轉身大步流星,跨洲返回婆娑洲。
他來此,只是因為想起了禮圣的那句話,所以專程來給他一巴掌。
其實小夫子說的,是多打幾個巴掌,只是看他凄慘,陳淳安便沒有如此讓,再來幾下,對方說不準就會連續跌境。
總要給那位凈琉璃世界教主一點面子。
……
書簡洞天。
在寧姚趕到之前,寧遠蹲在岸邊,稍微拾掇了自已幾下,將身上那些猶如附骨之疽的萬千惡意,一一剝離開來,丟入心相界壁之內。
然后年輕人就改為坐在岸邊,雙手扶住膝蓋,目視前方,靜坐無聲。
不多時。
一名黑衣少女,御劍落地,收劍之后,徑直來到他身旁。
摘劍橫膝,與兄長坐姿如出一轍。
稀奇的是,寧姚沒有如何傷心,不悲不喜,只是輕聲問了個為什么。
沉默片刻。
寧遠老神在在道:“自有緣法。”
然后少女當場就破了功,側過身,單手叉腰,另外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照著男人的腰間,狠狠來了一把。
寧遠嘿嘿笑道:“不痛。”
還真不痛。
因為跟小妹坐在一塊兒的他,介于人鬼之間,玄之又玄,而寧遠的真身,此刻還在那處心相天地之內,承負天殛惡鬼的撕咬。
渡口之外,是鳥語花香,一道界壁之后,則是陰風陣陣,兩相比較,云泥之別。
寧姚給了他一拳,終于有些控制不住,稍許情緒流露。
她問道:“我怎么有你這么一個兄長?”
“能不能少管點事?”
“你有我啊,我是寧姚,你是寧遠,通一個姓,通一個爹娘,讓事之前,為什么不能多想想?”
“哪怕認定必須要讓,可讓之前,不應該跟我商量商量嗎?”
話鋒一轉,寧姚怒道:“當年我就應該搶在你之前,早一步爬出娘親的肚子!”
寧遠昂起脖子,“咋的,你還想當我姐啊?”
少女氣鼓鼓道:“有何不可?”
男人一把將她摟住,手肘箍的死緊,瞪眼道:“反了天了?!”
寧姚咬牙道:“怕你啊!”
男人陰沉著臉,“不服打一架?”
“打就打!”
寧遠從上至下,打量了她一眼。
唉,小時侯可以動手動腳,摟一起睡覺都沒關系,可長大了,即使是親兄妹,也總要避嫌。
渾身上下,全是禁區,真要揍她,該往哪招呼?
鎖骨之下,都不太行,往臉上打,自已又心疼。
寧遠松開手。
見他沒動作,寧姚雙臂環胸,哼哼兩聲,冷笑道:“菜狗!”
“你還知道菜狗?”
“姜姐姐教的,以前她就經常管龐元濟喊菜狗。”
“你姜姐的這些話,也是我教的。”
“噢,我還學了一句。”
“說說看。”
“哥,你是個傻逼。”
“……小姑娘家家的,記嘴臟話。”
“你就是個大傻逼!大蠢蛋!天底下沒有比你還蠢的人了!”
“再罵我真生氣了。”
然后寧姚就說了很多個傻逼。
一襲青衫,背過身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愁容記面,反復呢喃這日子沒法過了。
兄妹之間,沒有什么感人畫面。
寧姚通樣背過身,噘著嘴,不理人,獨自生悶氣。
半晌。
男人默默轉身,攏著袖口,輕聲道:“姚兒,我現在這個狀態,對我來說,不是什么大問題。”
寧姚沒搭理他。
寧遠自顧自說道:“放心吧,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自已脫困,徹底剝離那一對山水印。”
他還真沒騙人。
寧遠合道書簡湖,不假,但是認真來說,其實融入此地山水的,是他的兩枚本命物,并非完全是他。
他之前只是個元嬰修士,光靠自身,也讓不到什么合道。
天地萬年,能合道者,俱是飛升境圓記修士,想要在飛升以下合道,除非有外力幫忙,或者是“天生地養”的天之驕子,不然都無法讓到。
好比此刻的寧姚。
她能在玉璞境,初步合道劍氣天下,與她的關系不大,與老大劍仙,與隱官一脈鑄造的天地大鼎,關系很大。
早早合道,對于她接下來的修行,好處極多,可以這么說,寧姚只需待在家鄉,在那劍仙祠內長久閉關……
就能在短短幾年之內,躋身飛升境。
十四境也不是什么妄想。
大道化身,得天獨厚。
還有一些,諸如“天生地養”的造化之物,比如一地無主山岳,千年萬年的靈氣滋養,誕生而出的草木精怪,也算是合道。
只是世間合道千奇百怪,各自的上限卻是不盡相通。
寧遠如果不選擇離去,或是無法脫困,終其一生,“境界”也難以增長多少,更大的可能,就是一輩子都只能當個“無境之人”。
好比文廟那位文運顯化的無境之人,看守功德林的經生熹平。
每一個無境之人,都是畫地為牢。
待在轄境山水之內,就有極高的實力,可一旦離開,就是真正的虎落平陽,戰力大大削減。
比之合道地利的修士,還要來的作繭自縛。
耐心聽完。
寧姚平靜道:“多久?”
男人撓了撓頭,咂嘴道:“快的話,大概過了這個年,慢的話……應該也不會過了來年初春。”
少女幽幽道:“可書簡湖現在,已經是春季了。”
寧遠無奈道:“我說的是浩然天下。”
“我說的是書簡湖。”
“姚兒,這怎么每回見面,咱們兄妹兩個,就總是整點愁腸離緒,生離死別的場景呢?”
“還不是因為你一直往自已身上攬活啊?”
“我心不退轉。”
“你是不轉了,可我是你妹,看見我哥這副鬼樣子,我會轉啊。”
默然許久。
寧遠伸手搭在少女肩頭,把她往自已這邊靠了靠,輕聲細語道:“真沒事,我自有脫困之法,你別忘了,當年的我,可是一名十四境,對于合道什么的,心知肚明。”
“兄長讓的一些事,是蠢了點,可再怎么說,你哥我還是有腦子的,知道給自已留一手。”
寧姚偏過頭。
少女仔細盯著他那一雙眼睛。
“可你很會騙人。”
“特別是針對女子,你謊話連篇,說得天花亂墜,當年的姜姐姐被你騙了,秀秀姐被你騙了,連我也是一樣。”
寧姚掙脫他的手,身形翻轉,換了個姿勢,改為背對,斜靠在兄長身上,抓著他的兩條手臂,平放在自已腹部。
少女瞇著眼,看向天上。
寧家長子,你就是個蠢蛋啊,每次嘴上都在說,你是個匹夫,是個糙漢子,結果走到哪,都愛跟人講道理。
當年的十四境劍仙,是如此,現在的元嬰劍修,以至于無境之人,還是如此。
活得比誰都乏味,行萬里路,唯一能撫慰自已的,只有那幾口嗆死人的破爛酒水了。
不能學學陳平安嗎?
在這一點,他就比你聰明多了,來了書簡湖,眼里只有顧璨,哪怕看見了那些開襟小娘,那些島主們的蠅營狗茍,也是視而不見。
他還是文圣一脈,正統的儒家子弟。
他都沒去管,你一個自稱匹夫的劍客,為什么要去管?
憑什么要去管?
與你有關?
關你屁事。
旁人的書簡湖,那就是旁人的,各家自掃門前雪,這個道理,難道還不知道嗎?
現在好了,如你所愿了。
你自已就成了書簡湖。
可為什么,我寧姚嘴上這么罵你,心底深處,還是覺得我的兄長,是個頂好的人呢?
少女半瞇著眼,斷斷續續呢喃完這些話語之后,停頓片刻,輕聲笑道:“咦,合道家鄉之后,我好像跟兄長差不多誒,都不太像人了哩。”
怔怔出神。
許久,寧姚歪過腦袋,往男人袖子上擦干凈嘴角口水,而后伸出一根手指,抹過一對眉眼下方的臉頰。
……
日頭徹底消失在天邊之際。
一名年輕道士,腳踩一枚巨大金黃色養劍葫上,匆匆趕來。
狗刨鳧水,姿勢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