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賈瑯換下了一身素服,穿上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靛藍色布袍,未帶一刀一劍,也未跟一名護衛,只身一人,走進了神京城最是車水馬龍的東大街。
平安票號,就坐落于這條街最顯赫的位置。
門臉是整塊的金絲楠木,牌匾上三個燙金大字龍飛鳳舞,門口兩尊半人高的鎮宅石獅,被往來客商的手摸得油光锃亮。空氣里,飄蕩著一股銅錢的甘甜、墨錠的清苦和老舊賬冊的陳腐混合而成的,名為“財富”的味道。
賈瑯一踏入,便有眼尖的伙計迎了上來。他沒有通報姓名,只說了一句:“我找錢掌柜,他知道我是誰。”
雅間在二樓,臨窗,可以俯瞰樓下所有的繁華。
錢百萬早已在此等候。
此人年約四旬,身形微胖,穿著一身不起眼的暗紋綢衫,臉上永遠掛著一副和氣生財的笑容,像一尊笑面彌勒。他親自為賈瑯斟上一杯雨前龍井,茶香裊裊,沁人心脾。
“瑯大爺節哀。”錢百萬的聲音溫潤醇厚,充滿了恰到好處的關切,“聽聞珍大爺身體抱恙,小老兒心中也是萬分焦急。不知……可有好轉?”
好一招先禮后兵。
他先以長輩的口吻表示關切,無形中便將自己擺在了更高的位置上。
賈瑯沒有碰那杯茶。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錢百萬,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像兩口幽深的寒潭,讓錢百萬那張笑臉上的肌肉,都微微有些僵硬。
“錢掌柜日理萬機,還掛念我這家中瑣事,有心了。”賈瑯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喜怒。
錢百萬干笑兩聲,順勢將話題引向了正軌:“哪里哪里。只是……珍大爺這一病,府上許多賬目往來,怕是都要耽擱了。小老兒這也是替東家分憂,有些事,總得知會瑯大爺一聲。”
來了。
債主的身份,終于亮了出來。
他想用寧國府那龐大的債務,像一座山一樣,將眼前這個剛剛接手爛攤子的年輕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然而,賈瑯依舊沒有接他的話。
他只是從袖中,緩緩取出一張折疊好的宣紙,不發一,輕輕地推到了錢百萬的面前。
那是一張從黑賬中拓印出的賬頁。
上面的字跡,用的是平安票號內部才通行的隱語。記錄的,正是三年前,寧國府城南那三百畝上等水田,被以三成市價違規抵押的詳細流水。
錢百萬臉上的笑容,在看到那張賬頁的瞬間,凝固了。
他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猛縮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恢復了鎮定,快得仿佛只是錯覺。
他沒有去碰那張紙。
“瑯大爺這是何意?”他矢口否認,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勉強,“小老兒愚鈍,看不懂這上面畫的是些什么符。”
隨即,他話鋒一轉,語氣里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威脅:“不過,小老兒倒是可以提醒大爺一句。這神京城里水深,有些事,爛在鍋里,對誰都好。若是掀開了蓋子,燙到誰的手,可就不好說了。”
對抗,瞬間加碼。
他暗示,這背后,有寧國府惹不起的勢力。
賈瑯的嘴角,終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權謀人心的詞條,在他腦海中悄然啟動。他看到的,不再是一個故作鎮定的掌柜,而是一個內心早已掀起驚濤駭浪、正用色厲內荏的威脅來掩飾恐懼的囚徒。
賈瑯沒有去糾纏那筆爛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