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轉瞬即至。
縣學藏書閣前的空地上,人頭攢動,竟比三日前陳望夫子講課時還要熱鬧數倍。
明面上,這是縣令王丞哲為慶賀“以工代賑”初見成效,流民安置妥當,特意舉辦的一場“青陽文會”,遍邀縣中士子,共襄盛舉。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場文會的重頭戲,是教諭馬遠與新晉案首林凡之間,那場關于文道根基的辯會。
空地正北,設了數張主座。
縣令王丞哲居于正中,他今日換了一身嶄新的官袍,滿面紅光。
在他左手邊,是縣學主教諭鄭玄,老先生閉目養神,看不出喜怒。
而在鄭玄下首,赫然坐著那位前幾日乘著華貴馬車而來的緋袍官員。他神情嚴肅,端坐如鐘,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氣度,讓周圍的學子們不敢高聲。
馬遠坐在王丞哲的右側,臉色緊繃,不時瞥向學子席位,尋找著林凡的身影。
陳望夫子則與一眾普通教習坐在偏席,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顯得從容不迫。
“咚——”
一聲鐘鳴,文會正式開始。
王丞哲站起身,朗聲說了幾句場面話,無非是嘉獎全縣百姓同心同德,贊揚士子們心系民生,最后,他話鋒一轉。
“文以載道,詩以志。今日盛會,便請諸位才俊,以我青陽新貌為題,賦詩一首,以記此盛事!”
話音落下,立刻有學子按捺不住,起身獻詩。
“學生不才,愿為拋磚引玉。”
一個學子高聲念道:“官道西延百里塵,新民入籍沐皇恩。從此青陽無舊貌,長街處處聞書聲。”
這首詩中規中矩,得了幾聲喝彩。
隨后,又有幾人獻詩,大多是歌功頌德,辭藻尚可,卻總缺了那么點精氣神。
輪到張子明時,場中安靜了不少。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角落里安靜坐著的林凡,而后開口。
“長河落日映千工,號子聲聲徹蒼穹。黃土一擔一滴汗,終得坦途向東風。”
這首詩,比旁人高出不止一籌。
他寫了民工的辛勞,也寫出了官道建成后的氣象,引得不少人點頭稱贊。
連主座上的鄭玄教諭,都微微睜開眼,頷首道:“子明此詩,可見觀察之功,不錯。”
得了夸獎,張子明臉上卻無多少喜色,他躬身坐下,心中卻在苦笑。
自己這詩,終究只是個旁觀者,寫得出辛勞,卻寫不進那份辛勞背后的東西。
就在眾人以為今日的詩作,水平大概也就到此為止時,馬遠站了起來。
他沒有看王丞哲,而是直接將視線投向林凡,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林案首。”
來了!
所有人心頭一震,知道正戲開場了。
“三日前,林案首于講堂之上,提出‘文氣源于民心’之新說。馬某不才,以為此說有動搖文道根基之嫌。”
馬遠的聲音冷硬,帶著不加掩飾的審判意味。
“今日,當著縣令大人全縣學子之面,馬某便請林案首,將你那套理論,公之于眾。再賦詩一首,以證你道!”
“若你的詩,能證明你的道,馬某,當眾向你賠罪!”
“若不能……”他冷哼一聲,“那便請你,收回妄,入閣思過!”
霎時間,全場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視線,都化作了實質般的壓力,齊齊壓向那個角落里的青衫少年。
林凡緩緩站起身。
他沒有看咄咄逼人的馬遠,也沒有去看來客探究的視線。
他先是朝著陳望夫子的方向,深深一躬。
而后,他才轉向眾人,神情平靜,聲音清朗。
“馬教諭之問,學生不敢回避。”
“學生以為,圣人經典,是源頭活水,而非一成不變之圭臬。時代在變,人心在變,我輩讀書人對文道的理解,亦當與時俱進。”
他頓了頓,目光越過人群,仿佛看到了城西那條正在不斷延伸的黃土路,看到了那數千個揮汗如雨的身影。
“學生曾于先賢手札中得見一:‘文者,天地之橋也。’我輩讀書人,修自身之浩然氣,正是為了架起一座,能溝通天心與民意的橋梁。”
“民心之所向,便是天地正氣之所在。此,即是學生的道。”
這番話說完,不等馬遠反駁,他已朗聲開口。
“學生不才,也有一詩,請諸君斧正!”
他深吸一口氣,胸臆之間,那卷被他參悟了三日的古老竹簡,與他自身的浩然之氣,以及這半月來親眼所見的萬民之力,悄然融為一體。
一股前所未有的氣機,在他體內勃發。
“青陽塵土掩孤星,萬民揮汗筑長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