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城鐵業協會的金字招牌,在秋日高照的晉城東大街聚義堂門前掛起時,引得半城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第一屆協會理事長的推選,沒懸念,也沒人敢爭。
蘇承業頂著枯樹嶺鋼鐵基地代表的名頭,揣著十萬蜂窩煤爐訂單的底氣,還有那份把各家作坊擰成一股繩的藍圖,穩穩當當,全票當選。
“承蒙諸位掌柜抬舉,”蘇承業站在臨時搭的臺子上,聲音不高,卻像鐵砧敲打般清晰,目光掃過臺下神色各異的掌柜們,最后停在角落悶頭抽煙的鐵鍋張身上,“協會立起來了,章程也定了。眼下頂頂要緊的,就兩樣:人!器!”
他手一揚,指向側面墻上掛著的一幅大表格:“人,就是學徒!各家報上來的好苗子,攏共一百零八名,全在這兒!”表格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年齡、所屬鋪子和掌柜簽名。
“三日后,協會統一派車馬,全數送往枯樹嶺鋼鐵基地!”
臺下嗡地一聲炸開了鍋。
吸氣聲、低低的議論聲、還有煙袋鍋子磕在椅子腿上的悶響,攪在一起。
早有準備是一回事,真要把自家鋪子里最能干的學徒送走,大家心里還有點不踏實。
鐵鍋張死死盯著表格上自家兩個學徒的名字,腮幫子咬得死緊。
“諸位掌柜!莫心疼!”蘇承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撞擊的脆響,“送出去的,是學徒!學成歸來的,那就是你們作坊未來的頂梁柱!是咱晉興鐵業的火種!協會跟基地簽了約,學徒食宿基地包了!每人每月,協會再額外補貼一塊大洋零花!學的是真本事,拿的是實在錢!這買賣,不虧!”
一塊大洋的補貼,稍稍撫平了些掌柜們心。
蘇承業不給喘息的機會,話鋒一轉,直指要害:
“器!便是標準!是咱安身立命,也是砸招牌的根子!那十萬蜂窩煤爐的訂單,就是頭一道試金石!圖紙、標準,都發到各家手上了。今日起,協會質檢所,掛牌開張!”
他手一指門口剛掛上的牌子:
“所長,張華宇!
原漢陽鐵廠的老鑄造工!
再請兩位懂行的老師傅,帶上兩名剛從枯樹嶺實習回來、會擺弄洋量具的年輕學徒!
所有送往總成工場的部件,必先經質檢所抽檢!
不合格的,一律退回!費用,自個兒擔著!
退夠三次,對不住,分包資格取消!”
質檢所仨字,像把燒紅的鐵鉗,猛地夾住了所有掌柜的心。
以往作坊里差不多就行的舒坦日子,算是徹底到頭了。
這整合的陣痛,來得又快又猛,頭一個撞上這堵鐵墻的,正是手藝最精、脾氣也最倔的鐵鍋張。
按分包,鐵鍋張的作坊負責打蜂窩煤爐最顯眼也最要命的玩意兒:鑄鐵爐體外殼。圖紙上寫得明明白白:圓柱形,直徑一尺二寸,高九寸五分,壁厚得勻稱,誤差不許超過半分(約1.5毫米),上下沿得溜平,歪斜?肉眼瞧出來就不行!側面通風道接口和爐門安裝孔的位置、大小,更是精細到了厘(約0.3毫米)。
這對打了一輩子鐵鍋、講究鍋體圓潤“有靈氣”的鐵鍋張來說,簡直是給野馬套上了嚼子,渾身不自在。
他憋著股邪火,親自領著鋪子里兩個手藝頂好的老師傅,選最上等的生鐵,燒最旺的爐火,叮叮當當悶頭干了整整兩天,硬是捶打出第一批二十個爐體外殼。
“哼,德國佬的死規矩?看俺老張的!”
鐵鍋張蹲在地上,挨個摩挲著那些黑黝黝的爐體,臉上透著得意。
在他眼里,這些爐殼子渾圓厚實,火候透亮,透著祖傳手藝的“靈氣”,比那冷冰冰的圖紙強多了!
他親自押著貨,送到了剛掛牌、設在原蘇氏錢莊后院庫房的協會質檢所。
張華宇,一個臉膛黝黑、眼神像淬過火的漢子,帶著兩個年輕助手——剛從枯樹嶺學成歸來的王衡,和本地老匠人孫子、會扒拉算盤的李嚴,早已在青石板院子里等著了。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生鐵和油灰的味道。
檢驗干脆利落。
張華宇抄起一個爐體,二話不說,咣當一聲,重重頓在一塊特制的、帶水平刻度的鑄鐵平臺上!
爐體在平臺上晃悠了幾下,才勉強穩住。
“水平度,不合格!”張華宇聲音冷得像塊冰,指著平臺邊上紋絲不動的水準泡,“傾斜超兩分!”
鐵鍋張的臉騰一下就紅了,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放屁!老子打了一輩子鍋,鍋沿兒能當鏡子照!歪?是你這破臺子不平!”
張華宇眼皮都沒抬,抄起一把剛從枯樹嶺弄來的、帶游標卡尺的大號外徑千分尺,咔噠一聲卡在爐體中段。
冰涼的金屬貼上滾燙的爐體,發出輕微的滋聲。
數清晰:一邊壁厚四分三厘,另一邊,只有三分九厘!
“壁厚不均!誤差超標!”張華宇再次宣判。
“這點子差別,燒起火來能咋的?厚點還經用呢!”鐵鍋張梗著脖子,唾沫星子亂飛。
張華宇依舊不搭理他,拿起圖紙,對著爐體側面預留的通風道接口位置,用一把精鋼角尺啪地貼上去比量。
圖紙要求圓心距爐底高度五寸七分,角尺一量,高的高了一分,低的矮了兩厘!
“孔位偏差,超標!”張華宇的聲音像鐵錘,一下下砸得鐵鍋張心頭發顫,“張掌柜,你這第一批二十個爐體,抽檢五個,全數不合格!按章程,整批退回重做!工料錢你自己兜著!”
“啥玩意兒?!”鐵鍋張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竄起來,手指頭差點戳到張華宇鼻子上,“姓張的!你算哪根蔥?拿個洋鬼子的破鐵片子就來挑老子的刺兒?老子打的鐵器,晉城老少爺們誰不挑大拇哥?你他娘的就是公報私仇!”
“張掌柜!”一個沉穩冷冽的聲音從質檢所門口傳來。
蘇承業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背著手,臉色平靜,眼神卻像淬了冰。
“質檢所的判定,就是協會的判定!
是枯樹嶺基地的要求!
是那十萬訂單的規矩!靈氣?”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地上那堆爐體,“在標準面前,你那點靈氣,屁都不是!拿回去,重做!做不好,這爐殼的分包,協會立馬換人!”
蘇承業的話,像兜頭一盆冰水,澆得鐵鍋張透心涼。
他看著蘇承業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再看看地上那堆被宣判為廢鐵的、曾讓他頗為得意的爐體,一股子邪火混著說不出的憋屈直沖天靈蓋。
他猛地抬起腳,狠狠踹在最近的一個爐體上!
“哐啷——!”一聲刺耳的巨響在院子里炸開,爐體翻滾著撞在墻上。
鐵鍋張看都沒看,紅著眼珠子,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院子,留下滿地狼藉和一院子沉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