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治·林宅
夜風帶著一絲涼意,吹拂著新糊的窗紙,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屋內點著兩盞明亮的煤油燈,將桌案照得通明。
蘇婉貞伏案疾書,纖細的手指撥弄著算盤,珠玉碰撞聲清脆而密集。
一摞摞新舊賬冊堆在案頭,散發著陳年墨跡與紙張特有的氣息。
六歲的林硯安靜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膝上攤開著一本《晉省物產志》。
他看得并不專注,小小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硬木凳面上輕輕劃著,仿佛在勾勒無形的棋盤。
他的目光偶爾掃過母親凝神的側臉,又落回書頁上潦草的“潞鐵”、“澤炭”字樣。
“娘,”林硯忽然開口,聲音清脆地打破了算盤的節奏,“王老五的賭坊查封了,那些銀元…能算進銀行的錢嗎?”
蘇婉貞手中的算珠一頓,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疲憊。
她看著兒子,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問道:“硯兒覺得呢?”
林硯放下書,小臉認真:“那些錢,沾了血淚和臟污。直接入庫,恐污了晉興的名聲,也怕將來有人借機生事,說我們貪墨賊贓。”
蘇婉貞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微微頷首:“我兒所慮甚是。那些銀元,是證物,也是燙手山芋。”
“我已與你爹和曹叔商議過。”她放下筆,拿起案頭一份剛擬好的文書草稿,“這些賭資、勒索所得,連同查封的其他浮財,將一并登記造冊,由縣府、警局、銀行三方共同監管。”
“其中一部分,用作賠償受害苦主,如那李記糧行的少東家;剩余部分,將全部劃入‘墾荒賑濟’專項賬戶,專款專用,只用于購買工具、支付災民工錢!”
“每一筆支出,都會在縣衙門口張榜公布,接受全城百姓監督。”
她指著文書上一行小字:“你看這里,就寫著‘王記賭坊罰沒贓款,悉數用于以工代賑,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昭告周知’。
這錢,我們要讓它變干凈,變得光明正大,變得對長治百姓有益。”
林硯的眼睛亮了起來:“這樣好!臟錢變活命錢!百姓看得見,也堵了悠悠之口。”
他想了想,又問:“那銀行的錢,夠嗎?十萬畝荒地,兩萬人吃飯做工,每天流水怕是大得很。”
蘇婉貞臉上露出一絲凝重,輕輕嘆了口氣:“眼下還靠晉城本行支撐。長治分行剛立,吸儲不易。”
“王懷仁留下的縣庫,就是個空殼子,還不知有多少爛賬。”
“開荒是吞金獸,工錢、糧種、農具、陶管,哪一樣不要錢?”
“你爹今日在堂上封了舊賬冊,就是要徹底查清這窟窿到底有多大。”
“晉興這邊,我已派人快馬回晉城,再調一批頭寸過來應急。”
“但長久之計…”她看向林硯,眼神帶著考校,“硯兒可有想法?”
林硯的小眉頭微微蹙起,手指又在凳面上劃動起來,像是在推演無形的棋子:“長治有潞鐵,有澤炭(煤),還有銅礦,這些都是硬通貨。”
“等爹那邊以工代賑鋪開,人心稍定,我們或許可以…”
他的話被一陣由遠及近、略顯急促的馬蹄聲打斷。
緊接著,院門外傳來柱子刻意壓低卻難掩興奮的聲音:“夫人!少爺!林局長那邊有信兒了!”
蘇婉貞和林硯同時看向門口。
林硯從凳子上滑下來,眼中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銳利光芒。
蘇婉貞放下筆,起身道:“進來說。”
門被推開,帶進一股夜晚的涼氣。
柱子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口,臉上帶著一絲激戰后的潮紅,先是對蘇婉貞和林硯行了禮,然后語速很快地稟報:“夫人,少爺!林局長帶我們抄了王老五的老窩順風賭坊!”
“人贓并獲!抓了王老五和他手下十幾個打手,還解救了一個被綁票的糧行少東!”
“查封的銀元、財物裝了整整兩大車!”
“林局長命我先行押送查封賬冊和部分緊要證物回來,他親自押解人犯回警局突審!”
柱子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冊子,雙手呈上:“這是從王老五密室里搜出來的暗賬!林局長說,里面記錄的東西,怕是要捅破天!”
蘇婉貞接過那沉甸甸的油布包。
她沒有立刻打開,只是掂了掂分量,眼神變得極其深邃。
她看向林硯,發現兒子的目光也牢牢鎖定在這本暗賬上,小小的臉上沒有任何孩童應有的好奇,只有一種洞悉世事的凝重。
“捅破天…”蘇婉貞低聲重復了一遍,嘴角浮現出一絲冰冷的弧度,“好。柱子辛苦了,先去歇息。賬冊留下。”
柱子應聲退下。
屋內重歸寂靜。
煤油燈的火苗輕輕跳躍,將母子二人的身影拉長,投在墻壁上。
蘇婉貞將油布包裹的暗賬輕輕放在桌案那堆新舊賬冊的最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