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棋的每一步,都像是撞在一堵柔軟的、卻無法突破的墻上。
林硯的白棋,如同水銀瀉地,無聲無息地滲透到棋盤的每一個角落。
沒有驚濤駭浪,沒有激烈的廝殺,只有一種令人絕望的、全方位的、溫水煮青蛙般的控制!
閻長官的地盤看似穩固,實則被白棋壓縮得越來越小,發展的空間被蠶食殆盡。
當他意識到大勢已去,準備投子時,看著那如同鐵板一塊、毫無破綻的白棋陣營,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他甚至找不到一個像樣的敗因,只覺得從頭到尾,自己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掌控著節奏和空間。
三局!連輸三局!
閻長官看著棋盤上那三條被不同方式徹底擊潰的黑棋大龍,手指微微顫抖。
他抬起頭,目光如同實質,緊緊鎖住林硯。
眼前這個剛剛放下棋子、依舊一臉平靜的六歲孩童,在他眼中已然褪去了所有的稚氣,變得深不可測!
“好棋!”閻長官的聲音干澀,帶著難以掩飾的震撼,“步步為營,算無遺策!引蛇出洞,反戈一擊!大巧不工,水銀瀉地!”
“硯兒,你這棋藝師從何人?”他幾乎可以肯定,這絕非一個孩童能自行領悟的境界!
林硯抬起清澈的眼眸,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模樣:“回長官,小子只是自己看書,胡亂琢磨。”
“棋道如治水,堵不如疏;亦如種地,選好種子,深扎其根,勤除雜草,方有收成。”
“下棋時,只想著怎么把‘水’(棋勢)疏導好,把‘地’(實地)種踏實罷了。”他頓了頓,仿佛只是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方才長官急于求成,氣力用在一處,后路便虛了;穩守時,又被小子占了先機,步步卡住了要害。”
這番話,樸實無華,卻將三局棋的精髓道破,更隱隱點出了閻長官性格或行事上的某些特質(急躁、顧此失彼)!字字句句,如同重錘敲在閻長官心頭!
就在這時,林硯似乎感應到什么,極其細微地、無人察覺地呼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某種無形的重擔。
他那雙清亮的眼眸深處,一絲難以喻的滿足感一閃而逝,快得如同燭火搖曳的光影。
同時,閻長官莫名覺得,自己剛才下棋時那種被無形束縛、思路遲滯的感覺,似乎也悄然消散了,頭腦竟清明了不少。
書房內異常安靜,只有燭火偶爾的噼啪聲。
侍立一旁的林永年看著兒子那專注到近乎隔絕外物的側臉,手心微微出汗。
他從未見過兒子如此認真地下一盤棋,更未想過,兒子能在這位封疆大吏面前展現出如此令人不安的棋力。
閻長官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口氣,目光卻銳利地鎖定林硯的小臉,狀似隨意地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無形的壓力:“硯兒棋風沉穩,頗有章法。”
“可知這弈棋之道,與為官治世、民生計略,亦有相通之處?”
林硯沉默了幾息,似乎在消化閻長官這突如其來的、遠超孩童理解范疇的問題。
然后,他用那清脆依舊、卻毫無波瀾的童音清晰地回答:
“小子愚鈍,不敢妄為官治世。”
“只知下棋如治水,堵不如疏。”
“強攻一處,易生潰決。”
“步步為營,疏導其勢,方能安瀾。”
他頓了頓,小手拈起一枚白子,輕輕點在棋盤一個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卡住黑棋后續聯絡的要點上,繼續說道:“小子只是順著水流的方向,把石子放在該放的地方罷了。”
閻長官端著茶盞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著眼前這個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簡單道理的六歲孩童,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豈止是聰慧!
這簡直是洞明世事、直指本質的可怕悟性!
那份遠超年齡的沉穩和條理清晰的表達,讓閻長官幾乎產生一種錯覺,坐在他對面的不是一個孩童,而是一個智珠在握、深藏不露的妖孽!
閻長官緩緩放下茶盞,目光如同實質,緊緊鎖住林硯,仿佛要穿透那孩童的軀殼,看清里面究竟藏著怎樣一個靈魂。
他聲音低沉,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硯兒,你……很好。”
此刻,另一種更微妙、更難以喻的情緒卻悄然滋生,壓過了最初的震驚與警惕。
他看著林硯,看著他那雙清澈見底、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眸,看著他稚嫩卻沉穩的神態…竟覺得越看越順眼!
那份遠超年齡的沉穩,不再是令人心悸的妖異,反而透著一股令人心折的聰慧與可靠!
那三局棋帶來的挫敗感,仿佛被一種奇異的“后勁”所替代——不是怨恨,而是一種發現璞玉的驚喜?
甚至隱隱覺得,此子所所行,雖出人意料,卻似乎都在理?
他那“順著水流的方向”的說法,此刻回味起來,竟帶著一種洞悉世事規律的豁達與智慧。
這種莫名的親切感和認同感來得毫無道理,卻又無比真實。
閻長官甚至為自己剛才那番嚴厲的審視和心底的警惕感到一絲不必要的苛責?
仿佛面對的不是一個需要警惕的謎團,而是一個值得悉心栽培的、令人欣喜的后輩?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這陣奇異的波瀾,臉上努力擠出一絲長輩的溫和笑意。
這一次,那笑意似乎真誠了許多,眼底深處的探究雖未消失,卻摻雜了更多難以喻的暖意與期許。
“好,好一個‘順著水流的方向’!硯兒小小年紀,有此悟性,實乃天縱之才!”閻長官的聲音放緩,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和與欣賞,“天色已晚,早些回去歇息吧。今日手談,本座受益匪淺。”最后四個字,他說得意味深長。
“是,小子告退。”林硯起身,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動作一絲不茍。
他轉身離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書房門口,步履平穩從容,沒有半分獲勝后的得意或面對大人物時的惶恐,平靜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一旁的林永年出去時,把書房門輕輕合攏。
閻長官獨自對著那盤殘棋,久久沉默。
燭火跳躍,在他臉上明暗不定。
他摩挲著冰冷的棋子,腦海中反復回放著林硯落子時的從容,陳述棋理時的平靜,以及指尖拂過棋盤邊緣時那難以喻的微妙感應。
“順著水流的方向…”閻長官喃喃自語,眼神復雜難明,但那份因連敗而生的陰霾卻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帶著暖意的深思。
他看著林硯離開的方向,嘴角不自覺地又向上彎了彎。
這小家伙真是越看越讓人喜歡,越琢磨越覺得深不可測,卻又莫名地可靠?
這股油然而生的親近與信任,毫無來由,卻又如此自然,仿佛冥冥中有一根無形的線,悄然將他與那個六歲的孩童,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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