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的錢哪來的?最后不還得落到組織者頭上?這錢怎么走賬,根本瞞不住!”彭樹德搖頭,“紅梅,你們還沒看清楚嗎?縣委李書記新官上任,三把火還沒燒旺。這個時候,苗東方、馬廣德他們,還敢在市長調研時搞這么一出,這簡直是往槍口上撞!李朝陽在東洪、在臨平是怎么打開局面的?那是要見血的!我估計,縣委這次,是鐵了心要拿這件事開刀,要抓典型,要立威!這個時候,誰再不知死活地往前湊,誰就是那個‘典型’!”
許紅梅臉色發白,聲音有些發干:“彭書記,那……那您給指條明路,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彭樹德靠回椅背上,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靜:“首先,這筆錢,我絕對不會出。這不是人情面子的問題,是原則問題,是立場問題。其次,我勸你,這件事,最好也少摻和,能切割盡早切割。這件事到最后,必定要有領導干部來承擔責任,來買單。縣委估計早就瞄準目標了。馬廣德……恐怕懸了。你現在跟他綁得太緊,到時候濺一身血,洗都洗不掉。”
他看著許紅梅變幻不定的臉色,語氣緩和了一些,帶著點“為你著想”的意味:“紅梅,我說句實在話。供出馬廣德,對你未必是壞事。你現在應該考慮的是,怎么和他做切割,怎么保全自己。棉紡廠那個爛攤子,沒什么指望了。我們機械廠這邊,下一步要牽頭搞農機批發市場,我已經和縣里初步匯報了,打算利用北歐投資銀行的貸款,合資成立專門的運營公司。到時候,公司管理層需要得力的人。你如果有意,可以考慮到這邊來。當個分管市場的副總,不比你在棉紡廠那個泥潭里當個副書記強?”
許紅梅心里亂成一團。彭樹德的話實在是直擊要害。但她還抱著一絲希望:“你說的……我考慮考慮。可眼下,苗縣長那邊……”
“苗東方給你打電話,你讓他直接打給我。”彭樹德打斷她,語氣堅決,“就算苗國中親自給我打電話,這事也是這個態度。我不可能拿彭家,更不可能拿方家的資源和人脈,去跟縣委縣政府唱對臺戲。紅梅啊,這不劃算。”
許紅梅知道,彭樹德此人看似溫和,實則極有主見,做事謹慎周密,看問題往往能抓住要害。他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那這筆錢,是絕對沒指望了。而且,他話里透露出的信息,讓她感到一陣寒意。市審計局?周平回來,馬廣德……恐怕真的被盯上了。
兩人也是徹夜長談……。
時間來到了第二天,原本安排昨天要見周平的,但是因為市里謝福林張云飛兩人臨時又來曹河,倒是耽誤了一個下午。
在縣委大院里,我專門安排了一段時間,在辦公室與棉紡廠工會主席周平單獨見面。
周平來到縣委大院,顯得有些拘謹。他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先在一樓接待室等候。
縣委辦副主任蔣笑笑正在我辦公室,匯報關于在全縣國有企業青年干部中組織一次業務能力考試的事情。
蔣笑笑把擬定的考題遞給我看:“書記,這是初步擬定的題目,您過目。主要側重考察寫作和分析能力,一共三道題。”
我接過稿紙,仔細看了看。
第一道題是:“請結合你所在企業或了解的情況,談談對曹河縣國有企業當前整體狀況的認識。(要求:事實清楚,觀點明確,不少于800字)”
第二道題是:“你認為,曹河縣國有企業要擺脫困境、實現發展,當前最迫切需要從哪些方面進行改革和提升?請闡述理由。(要求:條理清晰,論證充分,不少于1000字)”
第三道題是:“假如你是縣棉紡廠黨委書記(或廠長),你將如何帶領企業克服當前困難,爭取新的成績?請提出你的工作思路和具體舉措。(要求:思路開闊,措施可行,不少于1200字)”
我看完后,點了點頭:“笑笑,總體來看,這幾個題目立意不錯,有針對性。第一題考基本情況了解和說真話的勇氣;第二題考思維能力和改革洞察力;第三題考具體問題的解決思路和實操能力。”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指著第三題說:“不過,這第三題,‘假如你是棉紡廠廠長’,這個設定可能有點局限。有些年輕干部可能對棉紡行業并不熟悉,這樣答題容易流于空泛啊。我提個建議,供你和文東部長參考。是不是可以把這個題目放寬一些?比如,改為‘假如你是縣企業局局長’、‘招商局局長’、‘工業園區主任’,或者干脆就是‘你認為縣屬國有企業負責人應如何履職盡責,推動企業發展’。讓大家站在自己相對熟悉的角度,或者從一個更宏觀的管理者角度來思考問題,不一定非要局限在棉紡廠一家。”
蔣笑笑趕緊在本子上記下,臉上露出佩服的神色:“書記考慮得周全!是我和組織部同志思路窄了,只盯著具體企業。您這個建議好,我馬上和鄧部長溝通,把題目再完善一下。”
我笑了笑:“少拍馬屁,多干工作。這只是我一點不成熟的想法,具體的,你們再研究。題目要出得活,也要出得實,真正能把有想法、有能力的干部篩出來。”
“是,書記!”蔣笑笑合上本子,又問,“對了,棉紡廠的工會主席周平同志昨天等了一下午,他已經在樓下接待室了。”
“對,請他上來吧。”我說,“另外,在我和周平同志談話期間,暫時不安排其他匯報了。你看著點時間。”
“好的。”蔣笑笑應聲出去。
不多時,周平有些拘謹地推門進來。他依舊穿著工裝,里面裹著一件棉襖,顯得整個人看起來頗為臃腫,雙手似乎有些無處安放,下意識地在褲腿上蹭了蹭。這個細節很小,但我注意到了。
我打量著他。作為廠工會主席,算是廠領導,就算棉紡廠效益再差,前些年總該有些積累,不至于穿得如此樸素。是個人習慣節儉,還是……另有什么原因?
“周平同志實在不好意思,昨天臨時有事,坐下說。”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語氣平和。
周平笑著點了點頭,小心地在椅子邊緣坐下,腰板挺直,顯得有些緊張:“李書記,您日理萬機,打擾您的工作了。”
“是我找你來的,談不上打擾。”我笑了笑,“周主席,放松嘛,咱們啊,就是隨便聊廖。怎么樣,市審計局,已經正如到你們廠了。”
“哎,昨天,昨天下午到的。李書記,我……我正想向您檢討。上次工人……情緒激動,采取了不恰當的方式,給縣委、縣政府,特別是給市委于書記的視察,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我作為廠工會主席,沒有提前做好工人的思想疏導工作,事發時也沒有能力有效勸阻,事后……也沒有及時向組織說明全部情況,我有責任,我向您,向縣委檢討。”
他語氣誠懇,帶著自責。
我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周平同志,上次的事,經過公安機關調查,認定不是你組織煽動的。這個結論,縣委尊重。但我問你,你事前是否知道工人們有計劃要采取圍堵路線的行動?”
周平抬起頭,眼神坦蕩,但帶著無奈:“李書記,我……我知道一些風聲。有幾個老工人,跟我發過牢騷,說要去路上攔車,要討個說法。我勸過他們,說這樣解決不了問題。但他們……情緒很大,聽不進去。我知道這樣做不對,也沒有及時向廠黨委和上級報告。”
我點點頭。他沒有完全推脫不知情,承認了“知道風聲”和“勸阻不力”,這個態度是實在的。在那種情況下,一個工會主席,面對群情激憤的工人,有時候確實力不從心。
“嗯,情有可原。”我緩緩說道,“工人要吃飯,要發工資,這是最基本的生存問題啊。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情緒激動,采取一些過激行為,雖然錯誤,但根源還是要找到,要解決。堵不如疏。周平同志,今天找你,不是要追究你上次的責任。主要是想通過你,更深入地了解一下棉紡廠的實際情況。棉紡廠搞到今天這個地步,債務堆積如山,虧損越來越嚴重,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
周平聽我這么問,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他搓了搓手,像是在組織語。“李書記,要說棉紡廠為什么虧損這么嚴重……這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它是個綜合問題,是多年積累下來的。”
“不著急,慢慢說。三句五句說不清,就十句八句。今天時間充裕。”我端起茶杯,示意他繼續。
周平開始說道:“首先,從大環境說。大概從八十年代末,八八、八九年往后吧,紡織行業的競爭就明顯加劇了。南方沿海地區鄉鎮企業、私營企業上得快,設備新,機制活,成本低。我們廠是老牌國企,規模大,負擔重,就像一艘大船,掉頭慢。在體制機制上也不靈活,很多決策要層層審批,跟不上市場變化。所以效益就下滑,九一年、九二年,虧損就越來越明顯了。”
“這是外部原因。內部呢?”我追問。
“內部……”周平頓了頓,“設備老化是個大問題。我們的很多紡機、織機,還是六七十年代,甚至更早的。效率低,能耗高,生產出來的坯布,質量不穩定,檔次也上不去。市場上同類產品多,我們的沒優勢,價格賣不上去,就積壓。庫存越壓越多,資金就轉不動。然后……為了回籠一點資金,這些積壓的產品,很大一部分最后都只能……按殘次品或者等外品的價格,虧本處理掉。”
我聽著,心里一動。在省委黨校學習時,聽省里經偵部門的同志講過一些案例,有些國企負責人,就是通過“將正品當殘次品低價處理”,再與外部勾結,套取差價,中飽私囊。棉紡廠是否存在這個問題?
“周平同志,”我放下茶杯,“設備老舊,可能影響產量和效率,但按理說,只要工藝和原材料控制得好,對產品質量的影響,不應該是決定性的吧?怎么會有那么大比例的‘殘次品’需要處理?這個質量評定,是怎么個程序?”
周平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也帶著點無奈:“李書記,這個……我主要管工會,對具體的質量評定和銷售環節,介入不深。質量評定,有技術科、質檢科的一套流程,最終銷售定價,是供銷科和廠領導定的。他們說產品有瑕疵,達不到正品標準,或者市場不接受,只能降價處理,我們下面的人也……不太好說什么。反正,最后賬面上,就是虧損。”
我點點頭,沒再繼續深問這個點,轉而問道:“還有其他導致虧損的原因嗎?”
“有,人工成本太高。”周平說道,“我們廠在職職工一千四百多人,退休職工還有三百多,加起來小一千八百人。這一千八百人,一年的工資、醫藥費、勞保福利,加起來就得小四百萬。李書記,您算算,這一年四百多萬的硬支出,廠里得賣多少布才能掙回來?這么高的成本背著,產品利潤又薄,這債務可不就是越壘越高嗎?”
我在心里快速盤算了一下,一年人工成本四百萬,如果其他成本控制不力,市場再差些,一年虧損幾百萬,幾年下來,欠下近兩千萬的債務,確實不奇怪。但這只是明面上的賬。
我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目光平靜地看著周平:“周平同志,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以你在棉紡廠這么多年的了解和觀察,你認為,你們廠領導班子,在企業的經營管理過程中,是否存在……貪污腐敗,或者嚴重的瀆職、失職問題?”
周平聽到這個問題,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復雜,有猶豫,有掙扎,也有一絲壓抑已久的憤懣。他張了張嘴,只是低下頭,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書記,我倒是聽說了一些情況……
我帶著鼓勵道:“周平同志,今天咱們是風聞事,你不要有思想包袱,縣委也只是了解情況……
周平好似經過一番思想斗爭之后,就道:“書記,在這個殘次品的處理上,我聽副廠長馬衛革說過一些……
幾乎在同一時間,縣公安局治安大隊大隊長魏建,和城關鎮派出所所長鄧立耀,前一后來到了常務副局長孟偉江的辦公室門口。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一絲凝重和遲疑。
一進門,孟偉江正低頭批閱文件,抬頭看是兩人,就只是指了指面前的椅子。接著批文件。一邊批文件一邊道:“有突破了?”
兩人坐下,卻都沒先開口,辦公室里一時只有茶杯蓋輕碰杯沿的細微聲響。最后還是孟偉江蓋上筆帽,摘下老花鏡,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開口道:“怎么,還不好意思說?”
魏建清了清嗓子,試探著道:“孟局,給您匯報。西街那件事,我們下了大力氣,從幾個群眾那里,反復核實,現在可以確定,背后煽風點火、組織挑頭圍堵市委侯副市長車隊的,就是苗樹根。
鄧立耀補充道:“孟局長,意思是咱們可以抓人了。”
孟偉江良久之后才哼笑一聲:“抓人?就這就要抓苗樹根?我看啊,你們是沒有領會李書記和呂書記的意圖啊!”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