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小會議室的門窗緊閉著,室內的煙霧比開窗時濃了些,繚繞在日光燈管周圍,讓光線顯得有些朦朧。
所有人都聽到了周寧海那句話。
會議室里安靜了大概有三四秒,只能聽見有人輕輕挪動茶杯蓋子的聲音,瓷器與瓷器相碰,發出細微的清脆聲響。
隨后,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緩緩轉向了坐在長桌主位的市委書記于偉正,又移向坐在他左側的市長王瑞鳳和市委副書記周寧海。
周寧海手里捏著鋼筆,筆帽沒有合上。他保持著微微前傾的姿勢,目光落在面前的筆記本上,那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今天會議的內容。他臉上的神色很平靜,就像是剛剛說了一句“今天天氣不錯”那樣平常。
但會議室里每個人都清楚,這句話不平常。
周寧海從東寧市到東原市擔任副書記,滿打滿算也才七個多月。這七個多月里,他在市委常委會上,特別是在討論干部人事的會議上,幾乎從未主動發表過意見。每次都是于偉正點名詢問,他才說上幾句,話不多,但都在點子上。大多數時候,他只是聽,偶爾在筆記本上記兩筆。
今天這個會,原本的議題是曹河縣國有企業改革與社會穩定工作。曹河縣的問題,是東原市這些年最難啃的硬骨頭。縣里三十七家國有企業,現在能正常開工的不到十家,剩下的要么半停產,要么就靠銀行貸款發基本工資。工人已經鬧過幾次,規模一次比一次大。更重要的是,以前靠國企吃飯的城關鎮現在隨著國有企業的蕭條,也鬧了起來,每鬧一次都能讓市里緊張好一陣子。
于偉正臉上沒什么表情,但手里轉著的鋼筆停了下來。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揭開蓋子慢慢喝了一口,又輕輕放下。茶杯底與桌面接觸時,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在安靜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人事權是市委書記的核心權力。雖然市委副書記作為分管組織人事的領導,在干部任用上有很大的話語權,但像縣委書記這樣的重要崗位提名,按照慣例,應該在會前和一把手充分溝通,達成基本共識后,再拿到會上討論。就算是已經達成了默契,但是這個時候提出個話題,有些唐突,這是規矩,也是政治上的默契。
周寧海今天這個提議,顯然沒有和于偉正通過氣。
于偉正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目光看向周寧海,又移開,掃過在座的其他常委。他的視線在副市長,市公安局局長李尚武臉上多停留了半秒。
李尚武心里“咯噔”一下。
他看看于偉正,又看看周寧海,心里飛快地轉著念頭。
周寧海這是唱的哪一出?
朝陽去省委黨校學習前,市里確實有過考慮,等他學習結束,應該會進一步使用。但按照李尚武的了解,于偉正的意思,是讓李朝陽接東洪縣委書記。東洪縣是朝陽的老根據地,工作基礎好,他去當書記,順理成章。
曹河縣?那是個火坑。國有企業積弊多年,矛盾錯綜復雜,歷史遺留問題像一團亂麻,誰去誰頭疼。
前任縣委書記李顯平又采取了捂蓋子的策略,鄭紅旗倒是想揭蓋子,但是市委政府一直沒有這個魄力。如今的曹河縣,所有問題都是處于集中爆發的前夜。
縣長梁滿倉干了不到兩年就主動申請調回市里,說是身體不好,實際上誰都知道,是在曹河干不下去了。
周寧海突然提議讓朝陽去曹河,表面上看是給李朝陽加擔子,是重用。但深一層想,這等于把李朝陽架在火上烤。干好了,是周寧海提名有功;干不好,李朝陽的政治前途可能就到此為止了。
而且,這個提議在這個時間點提出來,尤其微妙。曹河縣的問題正在風口浪尖上,這個時候討論縣委書記人選,本身就是個敏感話題。周寧海不早不晚,偏偏在專題研究曹河縣工作的會上提出來,很難不讓人多想。
于偉正會怎么想?
李尚武垂下目光,盯著自己面前的筆記本。筆記本上記錄著今天會議的要點,字跡工整清晰。他握著筆,在“曹河縣國有企業現狀”那幾個字下面,輕輕劃了一道橫線。
坐在李尚武對面的市委副書記、市長王瑞鳳,此刻正低著頭,用左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揉著大腿。她面前的茶杯已經空了,但她沒有續水,就那么捏著。
王瑞鳳如今的作風更加務實,也已經不喜張揚。在市委班子中,很少在人事問題上明確表態。此刻,她雖然低著頭,但眼角的余光能掃到會議桌兩側每個人的神情。
周寧海啊周寧海,你平時那么穩的一個人,今天怎么突然來了這么一出?
王瑞鳳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暗道:周寧海到東原這幾個月,在人事問題上,從來都是跟著于偉正的步調走。這推薦縣委書記的事向來是最為敏感的政治安排,同意了,相當于周書記的提議,否決了則是于書記不近人情!
王瑞鳳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于偉正。她知道,于偉正此刻心里肯定不痛快。但于偉正畢竟是市委書記,在這種場合,他不能表現出來。他必須把這個場面圓過去,不能讓會議偏離主題。
果然,于偉正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了:
“嗯,朝陽同志啊在東洪縣和臨平縣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這個同志有想法,肯干事,也能干成事,是個好苗子。”
他目光在會議室里環視一圈,繼續說道:
“但是,朝陽同志這次參加的省委黨校額培訓班,是省委組織部和省委趙書記親自點的名。全省三四百名干部參加這次培訓,規格很高,機會難得啊。學習還沒結束,就急著讓他返崗,恐怕不太合適。省委那邊會怎么看?朝陽同志個人怎么想?”
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時,語氣更加平和:“我不是否認朝陽同志優秀。年輕干部嘛,資歷淺一點是正常的。但資歷不夠,可以靠能力補,靠實績補。我們選人用人,既要看能力,也要講規矩,講程序。不能因為這個同志好用,就一個勁地給他壓擔子。我這話可能說得直了點――不能可著一個人使喚,把好鋼全用在刀刃上,刀背刀把就不管了?那不行嘛。”
他微微笑了笑,笑容很淡:“還有就是啊,朝陽同志在東洪縣干得不錯,很多工作剛剛鋪開,正在見成效的關鍵時候。后面還有很多收尾的工作,需要他去做。咱們老祖宗有句話,‘善始善終,慎終如始’。一件事,開頭開得好,結尾也要收得好。虎頭蛇尾不行啊。朝陽同志在東洪縣開了個好頭,那就應該讓他把這個頭開到底,把局面穩住,把成果鞏固住。這才是對干部負責,對工作負責。”
他說到這里,目光轉向王瑞鳳:“瑞鳳市長,你的看法呢?”
王瑞鳳心里微微一緊。這個問題拋給她,她必須接,但又不能接得太實。于偉正這番話,表面上是在肯定李朝陽,實際上已經把周寧海的提議給否了。否的理由也很充分:省委黨校學習還沒結束,現在調動不合適;東洪縣的工作需要收尾,李朝陽應該善始善終。
她要是順著于偉正的話說,等于公開站隊,駁了周寧海的面子。周寧海畢竟是副書記,分管人事,今天雖然提得突兀,但也是他的職責范圍。她要是替周寧海說幾句,又會得罪于偉正。市委書記和副書記意見不一致很正常,但通常五人小組會就能達成一致,現在這樣傳出去影響不好。
王瑞鳳輕輕清了清嗓子,臉上帶笑:“于書記和寧海書記的意見,都有道理。寧海書記是從干部使用的角度考慮,曹河縣情況復雜,需要得力干部去穩住局面,這個思路是對的。于書記是從干部成長和工作的連續性考慮,朝陽同志學習還沒結束,東洪縣的工作也需要收尾,這個考慮也很周全。”
這就是女同志的好處,在關鍵時刻能起到緩和關系的作用。王瑞鳳繼續道:“曹河縣的問題,確實很緊迫。國有企業改革,關系到幾萬人的飯碗,關系到社會穩定。但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要穩得住。干部使用是大事,急不得,也亂不得。我的想法是,朝陽同志的使用問題,可以放一放,等他從省委黨校學習結束回來,再統籌考慮。眼下,咱們還是集中精力,把曹河縣國有企業改革的具體方案研究透,把可能出現的風險估計足,把應對措施想周全。”
瑞鳳市長這番話,說得四平八穩,兩邊都不得罪,又把話題拉回到了今天的會議主題上。
于偉正聽完,點了點頭,目光又轉向坐在周寧海旁邊的市委常委副市長侯成功:
“成功同志,11月你走了半個月啊,帶隊到沿海幾個省考察學習國有企業改革經驗,收獲不小。你談談,外地有哪些做法,咱們可以借鑒?”
侯成功正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聽到于偉正點名,連忙抬起頭,把手里的筆放下,翻開面前的另一個筆記本。那本子記得很滿,字跡有些潦草。
“于書記,各位領導,那我就簡單匯報一下。”
侯成功五十出頭,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著黑框眼鏡,說話帶著點東原口音。他是從外地化工企業總經理的位置上交流,但也有些書生氣,喜歡引經據典,講話容易長篇大論。
“按照市委的統一安排啊,上個月,我帶著計委、經貿委、工業局、也包括政研室幾個部門的同志,到廣東、福建、浙江幾個地方走了一圈,看了十幾個企業,開了七八場座談會。總的感受是,外地的國企改革,步子比咱們大,膽子比咱們壯,辦法也比咱們多。”
他推了推眼鏡,繼續說:
“但有一條是共通的,那就是穩定壓倒一切。國有企業是國民經濟的中流砥柱,這個定位不能變。改革是為了讓國企活得更好,不是要把國企改沒了,市場化改革和國企破產,確確實實是聽得多見得少。所以外地再怎么改,都堅持一個前提:確保生產不停,職工隊伍不亂,社會大局穩定。”
他翻開一頁筆記:
“具體到做法上,有這么幾條,我覺得可以參考。一是產權要搞活。有些地方搞了股份制改造,吸收職工入股,也吸收社會資本入股,把單一的國有產權,變成混合所有制。這樣一來,企業的經營機制靈活了,職工的積極性也提高了,但廠還是集體的。二是管理要從嚴啊。他們搞了廠長經理負責制,權力下放,但監督跟上。審計、紀檢常年進駐企業,發現問題及時處理,不搞秋后算賬。三是歷史包袱要妥善處置啊。對老職工,該內退的內退,該買斷的買斷,但補償要給足,不能虧了為企業干了一輩子的老工人。對不良資產,該剝離的剝離,該核銷的核銷,不能讓新企業背著老包袱走路。”
他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看了看于偉正的臉色。于偉正手里拿著筆,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看不出什么表情。
侯成功接著說:
“當然,外地有外地的條件。咱們東原是內陸地區,經濟基礎弱,財政底子薄,國企改革的難度更大。但再難也得改,不改就是等死。我的想法是,咱們能不能選一兩家企業,先搞試點?我看咱們也不能完全的自暴自棄,之前曹河縣那個高粱紅酒廠分廠在偉正書記的親自推動下,我看效益還不錯嘛,能不能繼續再在這個方面進行探索?成功了,總結經驗全市推廣;失敗了,影響也控制在最小范圍。”
他合上筆記本,總結道:
“總之,國企改革是個系統工程,急不得,也慢不得。要像老中醫看病,望聞問切,先把脈把準了,再開方子下藥。藥下猛了,病人受不了;藥下輕了,病又治不好。這個度,得拿捏好。”
于偉正一直安靜地聽著,偶爾在筆記本上記一兩筆。等侯成功說完,他才放下筆,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座的人:
“成功同志剛才談的這幾點,我都記下了。很好,有情況,有分析,也有建議。你們大老遠跑出去學習,不能白學,要學以致用。這樣,你們考察組盡快整理一份詳細的調研報告,把外地的做法、咱們的差距、下一步的建議,都寫清楚。報告弄好之后,先送我看看,然后上市委常委會,大家一起學習。”
他本來想說“研究”,但話到嘴邊,改成了“學習”。這個詞更柔和,姿態也更低。
“今天的會就先開到這兒。曹河縣的問題,紅旗同志、滿倉同志,你們兩位是老曹河了,情況熟,人頭也熟。這幾天你們多下去跑跑,聽聽工人的想法,看看企業的難處,有什么情況,隨時向市委報告。”
他看向市曹河縣委書記正紅旗和縣長梁滿倉。兩人連忙點頭。
“散會。”
于偉正說完,率先站起身,拿起茶杯和筆記本,朝門口走去。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和常委們邊走邊聊,而是徑直出了會議室,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周寧海坐在位置上,沒有馬上動。他慢條斯理地合上鋼筆,把筆記本整理好,端起茶杯,把里面已經涼了的茶水一口喝完,這才站起身,朝門外走去。經過王瑞鳳身邊時,他腳步頓了頓,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李尚武收拾好東西,也準備離開。經過王瑞鳳身邊時,王瑞鳳低聲說了一句:
“尚武有空嗎?我那兒有點新茶,去嘗嘗?”
李尚武心里明白,王瑞鳳這是有話要說。他點點頭:“好,我先把東西放回辦公室。”
“我在辦公室等你。”
王瑞鳳說完,也走了。
會議室里只剩下侯成功和另外兩個常委以及曹河縣的領導。侯成功一邊整理文件,一邊對旁邊的市委常委、宣傳部長白鴿說:
“白鴿部長,你們宣傳口啊對國企改革的報道,還是要把握好尺度。既要營造改革的氛圍,又不能吊高胃口,引發不必要的預期。”
白鴿無奈笑道:“侯市長,這個上面有要求,還是要營造濃厚氛圍,不是我們宣傳口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嘛。”
侯成功道:“那也要多說實話嘛!白部長,我沒別的意思啊,我的意思是除了成功的經驗,失敗的教訓,你們也要報道一些,不報道東原的,報道其他地方的嘛。”
走廊里很安靜,只有腳步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于偉正回到辦公室,秘書林雪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把他手里的茶杯接過去,倒掉殘茶,重新泡了一杯新茶,放在他手邊。
“書記,還有別的安排嗎?”林雪輕聲問。
于偉正擺擺手:“中午什么安排?”
“中午是和省化工集團的領導一起吃午飯!”
于偉正道:“嗯,好吧,中午我參加。”
林雪點點頭,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辦公室里只剩下于偉正一個人。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周寧海今天的提議,確實讓他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