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不大,陳設簡單。于偉正進門后,沒有任何寒暄,直接在簡易的白色布藝沙發上坐下,直不諱地說,目光掃過林華西和李尚武:“開會前,你們兩個匆匆匯報的情況,我現在要再詳細聽一遍。瑞鳳同志,你也一起聽聽,這事關重大。”
會前,在市委大院碰頭時,林華西和李尚武曾向于偉正、王瑞鳳簡要匯報了關于東洪縣公安局黨委書記田嘉明被報道事件的初步調查進展。
王瑞鳳沒有客氣,在于偉正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率先開口,:“于書記,還是我先說吧,把省里的最新情況通報一下。我接到省委辦公廳的電話,考慮到咱們東原要開人代會,保持穩定,省里的聯合調查組暫時沒下來,但他們已經組建完畢,計劃在十月十三號左右,也就是人代會結束后,進駐東原,徹底調查核實田嘉明同志的相關問題。”
于偉正將頭靠在沙發靠墊上,閉著眼睛,仿佛在養神,但聲音低沉有力:“嗯,我也接到省委政法委的正式通知了。十月十三號,由省委政法委牽頭,省公安廳、司法廳、檢察院派人參加,組成聯合督導組,進駐東原。田嘉明同志雖然是抗洪英雄,事跡突出,但省委對這件事是高度重視的,要求徹查清楚,給各方面一個交代。”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疲憊和護犢之情:“不過,我也跟省里有關領導反復溝通過,對待我們的干部,尤其是像田嘉明這樣做出過突出貢獻的同志,還是要堅持實事求是和容錯糾錯機制,要看主流,看大節,看一貫表現,不能因為一件已經處理過的舊事就否定全部,更不能讓干事創業的干部流汗又流淚。田嘉明是塊好鋼,這次肯定會有壓力,但這個壓力,主要我來扛,市委來扛。”
說完,于偉正睜開眼,看向林華西和李尚武:“現在,你們兩個談談吧,這幾天查得怎么樣了?到底是誰,把消息捅給報社的?我要的是確鑿的證據。”
林華西看向李尚武,示意他先說,公安偵查這方面是公安的主業。
李尚武坐直身體,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小本子,但沒有翻開,顯然內容已熟記于心,他說道:“于書記,王市長,林書記,我們調動了力量,綜合各方面信息,詳細梳理了這個記者在咱們東原的行程軌跡。顯示是在國慶節前,具體是九月中下旬啊到咱們東原。到東原之后,沒有在市區停留,是從省城直接坐班車到的曹河縣。在曹河縣待的時間不長,大概也就兩三個小時,然后就直接乘車到了東洪縣。”
于偉正一邊聽,一邊在腦海里形成了一張清晰的軌跡圖。他手指輕輕敲著,這是他在深度思考、權衡利弊時的習慣動作。
李尚武繼續匯報,語速平穩:“在東洪縣,這個記者待了差不多多半天時間,具體活動還在進一步核實,下午臨近下班時,他乘坐最后一班班車到了光明區。然后,在光明區招待所登記入住,住了整整三天。之后,直接從光明區乘坐長途汽車返回省城,沒有再在其他地方停留。”
他帶著確鑿的語氣:“我們找了光明區招待所的經理和當班的服務員反復核實過。這三天里,每天晚上八點到十點之間,都有一個固定的人進出這個記者的房間。服務員反映,這個人都是在晚上八點以后來,每次停留一兩個小時,行為比較謹慎。我們讓服務員辨認了幾張照片。”
他看向幾位領導,鄭重說出了那個關鍵的名字,語氣沉重:“經過多方確認,照片辨認結果一致。這個每天去記者房間的人,就是市委委員、東洪縣委書記丁洪濤同志。”
“丁洪濤”這三個字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于偉正。
于偉正一不發,臉色陰沉,緩緩向后靠在沙發背上,仰頭看著天花板上那盞吊燈,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緊抿的嘴角和微微跳動的太陽穴顯示了他內心的震動與憤怒。
王瑞鳳副市長輕輕“咦”了一聲,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目光在于偉正和李尚武之間來回移動,眉頭微蹙,似乎在快速消化這個令人震驚的信息。林華西則表情嚴肅,目光低垂,看著自己的筆記本。
雖然之前基于種種跡象,早有猜測和預感,但當真從李尚武這個市公安局長的口中得到證實,還是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壓抑和沉重。田嘉明是東洪縣公安局的黨委書記。
片刻的沉默后,于偉正抬起手,輕輕擺了擺,示意李尚武暫停。他依舊看著天花板,聲音不大:“果然是他。”這四個字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他像是在自自語,又像是在問幾人:“尚武同志之前根據一些蛛絲馬跡,就隱約懷疑是他在背后動作!現在,靴子總算落地了。也好,心里踏實了。”
他突然坐直身體,目光如刀,掃過我們幾人,語氣里帶著壓抑不住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意:“這個東西!吃里扒外!他知不知道他這么干,給東原的聲譽、給東原的干部隊伍形象造成了多大的損害?給市委的工作造成了多大的被動?!其心可誅!”
他轉向市紀委書記林華西,目光灼灼:“華西同志,你這邊什么態度?從紀委的角度,說說看,怎么定性?怎么處理?”
林華西顯然早已深思熟慮,他翻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帶著紀檢干部特有的嚴謹:“于書記,我們市紀委接到指示后,立即組織力量,認真查閱、學習了相關的黨紀國法條款。首先要明確一點,沒有任何一條黨紀或法律規定,說黨政領導干部不能接受新聞媒體的采訪。所以,丁洪濤同志接受報社記者采訪這個行為本身,并不直接構成違紀。”
他話鋒一轉,條分縷析,邏輯清晰地說:“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丁洪濤同志在接受采訪的過程中,將我們政法系統內部掌握的一些尚未公開、甚至帶有一定爭議性、敏感性的工作情況,在未經組織授權的情況下,片面地、帶有主觀傾向地透露給了外來記者。從這個角度講,他違背了工作保密紀律、超越了權限,負有責任。”
于偉正盯著他,追問核心:“所以,你的結論是?基于目前的證據和認定,夠不夠得上處分?什么樣的處分?”
林華西合上筆記本,謹慎地選擇著措辭,既要堅持原則,又要考慮現實政治影響:“于書記,如果單就以‘向記者泄露內部情況’這個理由,來調整一個縣委書記的職務,或者說給予其較重的黨紀處分,從量紀的角度看,說服力恐怕……有些勉強。畢竟,他透露的不是成文的機密文件,更多是口頭上的、內部討論的情況,其主觀惡意和客觀危害程度的認定需要非常慎重。”
于偉正點了點頭,示意林華西繼續往下說:怎么說呢,我看啊,他的錯誤性質更側重于‘違反工作紀律’、‘組織觀念不強’,是‘主動向外部報了家丑、揭了短’,給全市工作大局添了亂,造成了負面影響。所以,于書記,我們市紀委的態度是,堅決服從市委的決定。您看……下一步該怎么辦更合適?”
于偉正聽完,只覺得林華西說道委婉,但就這個事上看,就是紀委基本上沒有手段處理:“我平時最恨的就是這種吃里扒外、陽奉陰違的行為!平生最恨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他手指用力點著沙發扶手“既然現在已經高度懷疑,不,是基本可以確定是丁洪濤主動和報紙進行了接觸,并且提供了不實或片面的信息,造成了這么惡劣的政治影響,那我們也沒有必要再藏著掖著了,必須表明態度。”
他看向王瑞鳳,征求她的意見:“瑞鳳同志,你的意見呢?你覺得如何處理比較妥當?”
王瑞鳳思路明確:“于書記,我建議,鑒于丁洪濤同志的行為,不適合再擔任縣委書記的重要職務,應先按程序,免去他的東洪縣委書記職務,調離崗位,接受進一步調查。同時,由李朝陽同志暫時主持東洪縣委的全面工作。”
于偉正聽完,沒有說話,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的鋼筆,在手里無意識地搓弄著,仿佛在掂量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把鋼筆又塞回口袋,搖了搖頭:“現在就免職?太便宜他了。”
幾人都有些意外,看向他。
于偉正繼續說道:“縣委書記的位置,讓他再坐幾天。省里的督察組馬上就要來了,這個節骨眼上動一個縣委書記,動靜太大。”
他目光轉向林華西:“華西同志,督導組走后,你們市紀委要立即行動起來,開始從外圍調查丁洪濤。不要局限于這件事,要擴大范圍,回去好好翻翻舊賬!工程項目建設、干部任用、資金使用,都可以作為切入點。總之,要找到該找到的證據!”
林華西明白了,于偉正是不出手則以,一出手必然是雷霆之勢,就像處理丁剛一樣,也沒說丁剛到處散播工作秘密的事,因為那樣的處理不痛不癢,而是以丁剛授意刑訊逼供致人死亡,目前丁剛都已經轉入司法程序了,無期徒刑是跑不了的。
于偉正繼續道:“現在當務之急,是確保人大會議順利召開。會議圓滿結束后,你們市紀委要盡快拿出一個周密、可行的方案來。記住,我要的是證據,這次決不能是不痛不癢、隔靴搔癢!”
“好了,”于偉正揮了揮手,語氣恢復了平靜,“先開會吧。這件事僅限于我們幾人知道,要嚴格保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