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書記于偉正直接說道:“永林市長,您的意思是現在所有以市場經濟為核心的根本問題是解決就業問題?”
齊永林笑著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筷子輕輕擱在碟邊,拿起溫熱的毛巾擦了擦嘴角,動作從容不迫。他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掃過于偉正和張慶合,帶著幾分領導看待下屬的寬容笑意。
“偉正啊,你們這些政工出身的干部啊,”齊永林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沉穩,“就喜歡咬文嚼字,總喜歡啊把簡單的問題說復雜。”他想了想,仿佛在尋找最貼切的表述,“其實啊,剝去所有外在的包裝,經濟活動的本質,或者說人類社會最基礎、最核心的矛盾,從來就只有兩個:一是生存,二是發展。生存是前提,發展是延續。市場經濟也好,計劃經濟也罷,都是手段,是工具,目的是為了解決這兩個核心問題。”
他端起酒杯,卻沒有喝,只是看著杯中微微晃動的酒液,繼續深入淺出地闡述:“計劃經濟就是卷分配,更側重于‘分蛋糕’,講究的是公平分配,確保大家都能活下去,這是解決生存問題的一種嘗試。而市場經濟就是卷生產,更側重于‘把蛋糕做大’,強調的是效率,是激發活力,這是解決發展問題的主要路徑。我們現在搞改革開放,轉向以市場經濟為主,不是說分配不重要了,而是認識到,當蛋糕太小的時候,無論怎么分,大家都難以吃飽,更談不上吃好。只有先把蛋糕做大了,才有資格談更公平、更合理的分配嘛。”
于偉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慢慢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煙霧緩緩吐出。他聽著齊永林的侃侃而談,內心確實受到觸動。
作為市委書記,他每天都在思考如何發展經濟、改善民生,但齊永林這番提綱挈領的概括,將復雜的經濟社會問題一下子提升到了哲學層面,視野開闊,邏輯清晰。他不禁暗自感慨,齊永林不愧是名牌大學經濟系出來的高材生,理論功底扎實,對政策的理解遠超常人。自己雖然也在努力學習經濟工作,但很多時候確實有種霧里看花的感覺,抓不住最本質的規律。齊永林寥寥數語,仿佛撥云見日,將上層設計的深層邏輯和長遠考量揭示得清晰透徹。
于偉正與身旁的張慶合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感慨。張慶合端起酒杯,于偉正也默契地舉杯,兩人輕輕一碰,都沒有說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這一杯酒,像是無聲的共識,既是對齊永林真知灼見的敬佩,也夾雜著一絲對自身知識結構短板的清醒認識,甚至還有對這位即將離開的搭檔復雜才華的惜別之情。
齊永林又是幾杯酒下肚,辭間也少了幾分平日的拘謹,多了幾分直抒胸臆的酣暢。他夾起一筷子清炒豆芽,邊吃邊說:“我們總講為人民服務、為群眾服務,口號喊得震天響。其實啊,說一千道一萬,最根本、最樸素的,就是為了讓老百姓能吃飽飯、穿暖衣,過上安穩日子。回看歷史,為什么幾千年來社會總是治亂循環,動蕩不安?歸根結底,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沒有解決好最廣大群眾的吃飯問題。但是,這幾年改革開放的經驗來看,普通群眾都能吃飽飯的問題,是極有可能被徹底解決的,翻看五千年的歷史,這是第一次啊。”
他放下筷子,目光變得深遠起來:“所以我說,當前我們最需要下大力氣解決的,就是這個‘發展問題’。當然,我說的‘吃飯和生存’,不僅僅是字面上的填飽肚子,而是泛指最基本的生活保障、生存尊嚴和發展機會。說到底,還是因為我們過去的生產力水平太低了,創造的財富總量有限。”
張慶合深有同感地點點頭,接口道:“永林市長這話說到根子上了。真正的生產力大解放,確確實實是改革開放以后這些年才發生的事情。回想五六十年代,物資匱乏到什么程度?農民種了一輩子的地,吃不上個白面饃饃,這就是最大的問題啊。”
“是啊,”齊永林嘆了口氣,語氣帶著歷史的反思,“但是,我們也要承認,改革開放初期,一些地方和一些領域,步子邁得有點急,或者說,缺乏經驗,確實也出現了一些問題。比如重復建設、投機倒把、資源浪費、通貨膨脹壓力增大等等。因為我們以前沒搞過市場經濟,很多東西都在‘摸著石頭過河’,難免踩坑、交學費。”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堅定,“所以,高層現在提出要治理整頓,深化改革開放,對經濟進行適當的宏觀調控,這是非常及時和必要的。這不是開歷史的倒車,恰恰相反,這是為了糾正前期探索中出現的偏差,把方向擺得更正,把基礎打得更牢。只有方向對了,底盤穩了,將來才能更好地踩油門,實現持續健康的發展。不然的話,如果沿著有偏差的道路一路狂奔,等到問題積重難返,那時候再想調整,代價將是難以想象的,我們可能承受不起……”
齊永林又就宏觀調控的必要性、治理整頓與深化改革的關系等問題,深入淺出地談了十多分鐘。他結合東原市的實際,分析了當前部分國企經營困難、鄉鎮企業發展瓶頸等現象背后的深層原因,并預測了未來幾年可能面臨的挑戰和機遇。
于偉正聽著齊永林系統性的分析和富有前瞻性的判斷,內心受到的震撼一波接著一波。他作為曾經的組織部干部,雖然和齊永林在同一個班子共事多年,開過無數次會議,但像今天這樣,聽到齊永林如此坦誠、如此深入地剖析經濟問題、闡述施政理念,還是第一次。這讓他對這位即將離任的前任市長有了全新的、更深刻的認識。原來在他沉穩甚至有些低調的外表下,竟藏著如此縝密的經濟思維和開闊的政策視野。
齊永林再次端起酒杯,面色微紅,語氣誠懇地說道:“于書記、張市長啊,說句心里話,你們兩位領導,我老齊都很佩服。”他頓了頓,目光在于偉正和張慶合臉上停留片刻,“你們兩個,都是極為勤奮、極為務實的領導。啊,包括之前的鐘毅書記,包括周鴻基秘書長,都是心里裝著群眾、踏實干事的好干部。這一點,我擔任市長的時候,和你們比起來,在某些方面確實自愧不如。我和你們相比,有很大的差距。”
于偉正笑著擺了擺手,語氣真誠:“永林,你這就太謙虛了。你擔任市長期間,正是咱們東原打基礎、謀發展的關鍵時期,很多工作都開創了新局面,成績有目共睹。可以說,那是東原發展最好的階段之一。”
齊永林笑了笑,帶著點實事求是的分析口吻:“從各項經濟指標的增長來看,我那幾年和慶合市長現在主持政府工作時期,確實不相上下,都保持了較快的發展速度。不過,我占了兩點便宜:第一是趕上了國家政策大環境比較寬松的好時機,第二嘛,”他略顯得意地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在經濟工作的具體謀劃和提前布局上,我可能稍微多動了一點腦筋,抓住了一些機遇。”
他馬上又用指關節敲了敲桌面,補充強調道:“當然,在咱們這體制下,干任何工作,首要的還是吃透政策、緊跟政策。政策才是決定一個地區、一個企業發展的最關鍵因素。脫離了政策軌道,能力再強也寸步難行。”
于偉正非常認同地點了點頭,說道:“這是至理名。脫離了政策談發展,那就是無頭的蒼蠅,盲目亂竄,不僅事倍功半,還可能犯方向性錯誤。”
齊永林今天興致很高,話里帶著老領導即將離任、不吐不快的直率,也帶著幾分點撥的意味:“偉正,慶合市長年紀到了,馬上就要退休,有些話我就不當著他的面多說了。單說你,于書記。你認為,管理咱們東原這么一個上千萬人口的大市,光靠你個人嘔心瀝血、晝夜操勞,能解決多少問題呢?”
他自問自答,語氣肯定:“做領導,特別是做主要領導干部,關鍵不在于自己事必躬親,而在于如何把班子帶好,把隊伍盤活,把下面各級干部的積極性、創造性充分調動起來!怎么調動?我覺得,以前財政局局長羅明義有個觀點雖然直白,但很有道理,那就是要讓干部們得到實實在在的激勵。你不解決干部的實際困難,不讓他們看到希望、得到實惠,他們怎么能有持久的動力去為地區發展拼命?”
齊永林越說越深入:“干部也是人,也有家庭,也要生活,也希望過上體面、有尊嚴的日子。如果一個地方的干部隊伍普遍清貧,生活拮據,那他們怎么能有充沛的精力去謀劃發展、服務群眾?又怎么能抵擋住那些不正當利益的誘惑?我這不是提倡‘高薪養廉’那個說法,我是主張,應該讓我們的干部,特別是那些踏實干事、做出貢獻的干部,能夠通過合法的收入,過上相對體面、安穩的生活。這本身就能解決很多潛在的矛盾和問題,能讓他們更專注于工作。所以啊,兩位領導,眼光要放長遠,要從制度建設層面,從激勵機制層面,去謀劃如何更好地調動人的積極性。這才是治本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