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偉兵抹了把臉上的水,又說:“丁書記,是不是先讓大家處理一下?尤其是朝陽縣長,肩上還有傷。這扛了一天的沙袋,又淋又泡的,人都快散架了。”
丁洪濤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語氣緩和了些:“朝陽同志的情況我看到了,很不容易。等防汛結束后,評先評優,我們一定把朝陽同志的事跡報上去,該有的榮譽不能少。”
曹偉兵卻不太買賬,嘟囔道:“丁書記,光榮譽不夠啊,得來點實在的……”
丁洪濤沒再接他的話茬,看人基本到齊了,便清了清嗓子,主持會議:“同志們,現在開會。首先傳達市委關于防汛工作的緊急通知精神。”
我環顧了一下會場,發現縣公安局長、防汛指揮部副總指揮田嘉明沒來,便插話問了一句:“丁書記,防汛工作的重要部署,是不是應該通知一下田嘉明同志?他是副總指揮。”
丁洪濤面色如常,解釋道:“朝陽同志,這次開的是縣委常委會。嘉明同志雖然是副總指揮,但還不是縣委常委嘛。關于他的常委任命,文件我已經簽了,但市委那邊還沒來得及上會研究,程序還沒走完。所以這次就先不通知他了。”他這個解釋合情合理,我也就不再追問。
丁洪濤繼續往下說:“根據市委于偉正書記親自打來的電話指示,要求我們馬關鄉、二官屯鄉、張寨鄉等幾個地勢低洼的鄉鎮,立即組織群眾轉移。”
曹偉兵忍不住又插話:“丁書記,我不是不明白啊!咱們的大堤,我看還能頂得住!這三個鄉鎮十幾萬群眾,轉移到哪里去?我來的時候路上就看到老百姓拖家帶口地往外走,這陣仗……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
丁洪濤這次臉上明顯掠過一絲不悅,他打斷曹偉兵,語氣嚴肅起來:“偉兵同志!我現在是在傳達市委的指示,布置任務!不是和大家討論商量!有什么疑問,等我把話說完!需要討論的時候,我會留出時間!”
曹偉兵見丁洪濤動了氣,悻悻地閉上了嘴。
丁洪濤環視一圈,繼續說道:“大堤上的具體情況,你們在一線的同志比我更清楚。但是,對全市防汛的整體形勢判斷,市委比我們掌握得更全面。現在的情況是,平水河上游來水量持續增加,東原市五個縣一個區都面臨著巨大的防洪壓力,險情報告不斷。我們縣內也有兩處出了險情,雖然暫時控制住了,但誰也不能保證接下來哪里還會出問題。‘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的道理,大家都懂。市委是基于最壞的打算,做最充分的準備。”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低沉而清晰:“也正是基于這個考量,市委經過慎重研究,初步決定,將我們馬關鄉區域,作為應對極端情況的預備泄洪區。一旦市區或其他關鍵區段出現無法控制的險情,可能會啟用泄洪方案。所以,群眾轉移必須立即進行,這是硬任務,沒有價錢可講!”
“泄洪?”會場里的氣氛瞬間凝固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
曹偉兵幾乎是脫口而出:“丁書記!我打斷一下!是誰決定在我們這兒泄洪的?我們縣的大堤沒問題,憑什么他們頂不住,就要挖我們的堤?”
丁洪濤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有此一問,他面色沉靜,語氣卻異常堅決:“偉兵同志,我再強調一次,這不是討價還價!這是市委的決策,是命令!要求是執行!如果誰對市委的決定有異議,可以,會后你自己去找于偉正書記反映!但現在,我的任務就是傳達命令,部署落實!群眾轉移的通知下午已經下發,各鄉鎮正在組織。至于泄洪的具體操作,也不是由我們縣里執行,市水利局的專家會現場研判點位和方式。我們今天開這個常委會,目的只有一個:統一思想,服從大局!一旦需要泄洪,對外口徑必須統一,這是由于持續特大暴雨超出堤防設計標準,導致自然潰口,是為了保全下游更大范圍的安全而不得已發生的!絕不是我們主動掘堤!請各位常委準確、完整、全面地領會市委的意圖!如果哪位同志思想上還有疙瘩,會后再單獨溝通。現在,一切工作都要圍繞確保平水河安全度汛這個大局來開展!散會!”
丁洪濤說完“散會”兩個字,便率先站起身,沒有再看任何人。我內心五味雜陳,一股無名火窩在心里,但又無法當場發作,只好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徑直走了出去。曹偉兵抓起桌上濕漉漉的衣服,看了丁洪濤背影一眼,臉上帶著明顯的不滿,也推門出去了。其他幾位常委面面相覷,也陸續沉默地離開會議室。
我心情沉重,沒有立刻回鄉里安排的臨時住處,而是拐進了鄉長李亞男的辦公室。辦公室里空無一人,想必她也去組織轉移了。我拿起桌上那部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通了張叔辦公室的電話。電話很快接通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些,向張叔說明了市委決定將馬關鄉作為泄洪點的情況。
電話那頭,張叔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他沉穩的聲音:“朝陽啊,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要知道,光明區的大堤剛剛經歷了一次極其危險的險情,差點就潰堤了。于書記做出這個預案,是不得已而為之。而且,目前還只是做準備,并沒有最終下定決心。于書記也在等,在看上游的水情變化。”
我忍不住說道:“張叔,這個我明白。于書記是從全市大局考慮。可這個‘大局’,讓我們東洪縣做出的犧牲太大了!我是東洪縣的縣長,我管不了光明區,我只能說,如果最終真要下泄洪的命令,我心里這道坎,實在難過!”
張慶合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朝陽!這種話以后不要再講!這種命令,放在誰身上都難以接受,心里有疙瘩很正常!但你要清楚,如果不執行,一旦造成下游城區潰堤的嚴重后果,這個責任誰也承擔不起!而且這個預案不是于書記一個人拍腦袋定的,是經過市委常委會研究,并且向上級備過案的。東洪縣的地理位置,歷史上本就是規劃的泄洪區之一。”
我爭辯道:“張叔,泄洪區也不止我們這一處!八五年那場大水,我們馬關鄉就被淹過一次,鄉親們辛苦了七八年,剛緩過點勁,日子眼看有點盼頭了,現在又要再來一次?從感情上,我實在無法接受!”
張慶合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無奈和不容置疑:“朝陽,不能感情用事!這個時候必須講理性,講科學,要看整體損失的最小化!我知道你心里憋屈,但我告訴你,這個決定不是我張慶合性子軟了,恰恰是因為我們必須硬起心腸!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關鍵時刻,小局必須服從大局,個人必須服從組織!現在不是算細賬的時候,真到了事后,該有的補償,市里會想辦法,該承擔的責任,也絕不會含糊!”
張叔在電話里又語重心長地勸了我好幾分鐘,但我心里亂糟糟的,幾乎一句也沒聽進去。掛了電話,我獨自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連綿的雨幕和遠處影影綽綽正在疏散的人群,心中充滿了無力感和巨大的壓力。一邊是可能被洪水吞噬的市區和幾十萬市民,一邊是馬關鄉即將再次被毀的家園和十幾萬信任我的鄉親,這個抉擇,無論對于偉正書記,還是對于我,都太過艱難了。雨,還在不停地下,仿佛沒有盡頭。
李亞男辦公室那扇老舊的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門口,常務副縣長曹偉兵和縣委副書記焦楊兩人并排站著,眼圈都是通紅。兩人都是土生土長的東洪縣人,腳下這片土地浸透了他們祖輩的汗水,他們比誰都清楚,一旦泄洪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家園盡毀,意味著多年的心血付諸東流。
我能對張叔訴說委屈,但作為一縣之長,我不能在下屬面前失態,更不能帶頭沮喪。我拿起桌面上有些粗糙的衛生紙,快速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角。兩人默默地走進來,氣氛凝重,顯然都隱約聽到了剛才電話里那不啻于最后通牒的內容。
焦楊知道我肩背有傷,將一件干凈衣服放在辦公桌上,聲音帶著疲憊和沙啞:“把衣服脫了吧,我給你處理下傷口。”說著,她又將碘伏藥瓶和一包棉棒放在桌面上。
我擺擺手,語氣盡量平常:“不必了,一點小傷,不礙事。”
焦楊卻沒理會我的推辭,徑直走到我身后,語氣帶著堅持:“曹縣長也在這呢,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樣子。傷口感染了更麻煩,后面一大堆事還指望著你呢。”她動作很自然,但帶著小心,幫我慢慢脫下那件已經和傷口凝固在一起的短袖襯衣。白色的確良襯衣后背,滲透著斑駁的、已變成暗紅色的血跡,那是晚上帶頭扛沙袋時硬生生磨破的。
焦楊看到我的后背,倒吸了一口涼氣,聲音更咽了:“已經有些紅腫發炎了,你忍著點……”她拿起碘伏,用棉棒蘸了,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傷口上。其實疼痛感早已麻木,此刻更多的是碘伏帶來的冰涼刺激。
焦楊一邊動作極輕地涂抹,一邊忍不住低聲抽泣。常務副縣長曹偉兵站在一旁,大口地抽著煙,仰著頭,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但淚珠還是不聽使喚地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焦楊的動作很輕柔,生怕弄疼我。
曹偉兵猛地掐滅煙頭,帶著濃重的哭腔,聲音發顫:“縣長,這大堤…從我分管水利就開始修,前前后后,我知道的就有六七年啊!一鍬一土,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怎么上面一句‘大局為重’,就要…就要挖開我們的大堤?縣長,我…我想不通啊!”
焦楊也哽咽著接口,棉棒在傷口上停頓了一下:“縣長,如果市委真就這么定了…這領導,咱不當也罷!太憋屈了!”說到激動處,她手下失了輕重,棉棒猛地捅在傷口最深處,一陣鉆心的銳痛讓我不禁“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身體瞬間繃緊。焦楊察覺到自己失手,連忙帶著歉意說:“忍一忍,快好了。”她穩了穩情緒,稍緩語氣,又說:“咱們…咱們一起去找于書記!當面說理去!”
我忍著痛,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越級反映,不合規矩。但也顧不得這么多了,我再試著給于書記打個電話。”思前想后,還是決定直接聯系市委書記于偉正。我知道在這種關頭,必須要主動爭取,有理有據地反映困難,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電話很快接通,是于書記的秘書林雪。我盡量讓語氣保持平靜和克制:“林雪,我是東洪李朝陽,于書記現在方便接電話嗎?有緊急情況需要向書記匯報。”
林雪立刻回應,語氣禮貌但帶著明確的拒絕:“李縣長,于書記正在指揮部緊急研判汛情,指示了,除了二道拐的緊急險情,其他匯報一律不聽。剛才瑞鳳市長來電話,于書記都沒接。”
我心往下沉,追問道:“林秘書,于書記現在…到底在做什么?東洪的情況真的很特殊,務必請通報一聲。”
林雪那邊沉默了幾秒,壓低了聲音,透著一絲復雜情緒:“書記…書記一直站在地圖前,不停地抽煙…書記,書記剛才…擦眼淚了。”她頓了頓,聲音更低沉了些,仿佛在透露一個極其重要的秘密:“朝陽縣長,我跟您說句實在話,于書記心里也難,也煎熬!光明區那邊…二道拐的大堤剛又垮了四十多米!李尚武市長正帶著黨員突擊隊拿命在堵,戰士們都快累癱了,暈倒的干部不是一個兩個了…書記這邊壓力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