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書記丁洪濤來到了城關鎮。陽光和煦,天空湛藍,城關鎮大院是非常樸素的建筑,紅磚瓦房低矮而樸實。屋頂覆蓋著暗紅色的瓦片,墻壁是部分刷白、部分裸露著紅磚,前后有三排這樣的平房靜立,中間是一條水泥通道。通道中央一個用紅磚壘砌的簡易花壇,花壇中間立著一根銹跡斑斑的鐵旗桿,旗桿頂端懸掛的國旗因日久風吹日曬,顏色已有些褪色,但依舊在微風中輕輕飄動。
一行人站在院子里客套了幾句之后,丁洪濤環視四周,語氣平和地開了口:“嗯,城關鎮大院的條件,和我在光明區工作時見到的城關鎮相比,確實還有不小的差距啊。七十年代末期啊,我在光明區城關鎮公社當書記那會兒,他們就已經開始修建兩層的辦公樓了。咱們東洪縣的城關鎮,作為縣委縣政府駐地,是全縣的門面,按理說應該是經濟效益最好的地方,但目前看,這個發展水平還是很一般,需要加把勁啊。”
鎮長朱峰聽到書記點評,馬上上前一步,態度恭敬地匯報:“丁書記,您說得對,我們城關鎮在全縣范圍內,財政收入算是排在前面的,但和市里的區相比,底子薄,差距確實很大。不過請您放心,我們還是把有限的收入,盡量向基層建設和民生領域傾斜了。別的不說,咱們東洪縣的學校,凡是屬于城關鎮管轄的,基本上都翻修成了紅磚瓦房,娃娃們的上學環境改善了不少。特別是北關中學,我們還爭取資金,蓋成三層的教學樓了。”
丁洪濤聽了,微微頷首:“教育是百年大計,這方面舍得投入是對的。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這個指導思想要堅持。”他在院子里又站了十多分鐘,隨意地問了些鎮上的基本情況,人口、耕地、鄉鎮企業規模等,朱峰都一一作答。
這時,看到鎮政府工作人員已經開始端著搪瓷盆和鋁盆往食堂送菜,城關鎮黨委委員、黨政辦主任老周快步走過來,在幾位領導面前微微躬身,十分恭敬地說道:“各位領導,食堂那邊飯菜已經準備好了,您看是不是移步餐廳,先用個工作餐?”
朱峰笑著接過話頭,語氣帶著幾分謙遜:“丁書記,李縣長,我們這鄉鎮小食堂,水平有限,接待能力也一般,就是些家常便飯,希望領導們別見怪。”
丁洪濤很隨意地揮了揮手,語氣輕松:“唉,工作餐嘛,吃飽就行,不講究那些。走吧,嘗嘗你們食堂的手藝。”說完,便率先向食堂走去。
食堂就在一排平房的盡頭,門口掛著一個白色的小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職工食堂”四個字。食堂里面并不寬敞,擺放著幾張由長條桌拼湊起來的簡易餐桌,顯得頗為樸素。最顯眼的是每張桌子中央都放著幾個比臉盆略小的鋁盆,里面盛滿了各式菜肴,雖然賣相普通,但散發著家常菜的香氣,引得走了一上午的干部們不由得暗暗咽了下口水。
朱峰一邊引著領導們入座,一邊說道:“書記,縣長,我們這鄉下地方,伙食粗獷,您幾位多包涵啊。”
丁洪濤坐下后,很自然地說:“這就很好了,比我們當年下鄉蹲點吃派飯強多了。”用餐方式有些特別,不是常見的圍桌合餐,而是每人面前放著一個白瓷盤子。朱峰主動拿起公勺,給丁洪濤的盤子里舀了幾塊色澤紅亮的紅燒肉,又起身給我夾了一只雞腿,服務得頗為周到。
丁洪濤看著這架勢,不禁笑了笑:“喲,你們這還搞上自助餐了?挺新穎嘛。”
朱峰連忙解釋:“丁書記,我們以前也是用筷子直接夾菜。后來建民書記來了之后,說在大飯店都這么吃,既衛生又方便,就讓我們也試著改改。我們就學著弄了,讓領導見笑了。”
丁洪濤聽完,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向建民同志這個思路很好嘛,出去學習看到了新事物,回來就能結合實際嘗試推廣,這說明是用了心、動了腦的。這一點,值得肯定。”
飯菜上齊后,兩三位穿著得體、舉止利落的年輕女干部端著托盤走過來,托盤上放著幾瓶白酒和一堆小巧的玻璃酒杯。丁洪濤一看,眉頭微挑,語氣平和但帶著一絲詢問:“怎么,中午還要安排酒?”
朱峰臉上堆著笑,語氣誠懇地解釋:“丁書記,您是第一次來我們城關鎮調研指導工作,這第一頓飯,要是沒有酒,李縣長回頭肯定得批評我們接待不周,不懂規矩。所以我們還是備了點,是我們東原本地產的‘高粱紅’,五年陳釀,市政府接待有時也用這個。我們城關鎮經濟上跟市里比有差距,但在用心接待上,一直是向高標準看齊的。”
丁洪濤面色微笑又把目光投向我,帶著商量的意味:“李縣長啊,你可是比我來得早,算是半個地主,這杯酒能不能喝,還是您說了算。”
丁洪濤這樣問,我已然明白他并非真心拒絕,更多是一種姿態上的謙讓和對紀律的顧及。我隨即笑著接口道:“丁書記,基層同志們也是一片熱情,這酒啊,適量喝一點,既能助興,也能解乏,我看可以。”
丁洪濤聽后,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說道:“既然縣長都這么說了,那我們就喝一點。但是要定個規矩:總量控制,每人就以二兩為限,絕對不能超。這一點必須明確。”
我立刻附和:“書記定了量,大家就必須嚴格執行。下午還要深入調研,保持清醒的頭腦很重要啊。”
朱峰立刻起身,熟練地給在座的各位領導分斟酒液,動作流暢。他笑著舉杯:“丁書記,大家都等著您指示呢。”
丁洪濤端起那小杯酒,并沒有站起來,目光掃過在場的人,語氣沉穩地說道:“都有酒了是吧?好啊,指示談不上。初次見面,主要是感受到大家的工作熱情和精氣神都很足,這一點很好。”他的目光在曹偉兵、焦楊、楊明瑞、馬立新和呂連群以及開發區彭凱歌、周炳乾、鎮長朱峰等幾位中層干部臉上停留片刻,繼續說道:“大家都是縣里的骨干,工作很辛苦,責任也重。只要你們把分內的工作干得出色,干出成績,我和李縣長到市里開會、爭取項目資金時,腰桿子就硬,說話也有底氣。要是你們的工作稀里糊涂,那我們見了市長也不好開口啊。這杯酒,希望大家再接再厲,把東洪的事業搞得紅紅火火!”
說完,他主動舉杯,與臨近的幾位干部輕輕碰了碰,然后淺嘗了一口。放下酒杯后,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為務實:“不過啊,在來的路上,我也順便看了看鎮容鎮貌,發現一些問題。”他轉頭看向我,“縣長,按說這飯桌上三杯酒,應該多表揚,少提批評啊。但我這個人呢,是個直腸子,有話喜歡直說。我看咱們城關鎮,作為縣委縣政府駐地,目前的城鎮面貌,離‘縣城’的標準還有很大差距。亂搭亂建、占道經營的情況還比較普遍,整體顯得比較雜亂。于偉正書記上次帶隊在市區調研時專門強調過,市區要有市區的樣子,縣城的建設要有縣城的樣子,不能搞得像農村大集,那樣體現不出我們東洪的水平和發展決心。”
接著,他的目光投向分管城建交通的副縣長楊明瑞:“楊縣長,現在黃縣長在外學習,這塊工作由你臨時牽頭。你要把城鄉環境衛生切實抓起來。
楊明瑞放下筷子,眼神鄭重了一些。
丁洪濤道:我提幾點具體建議,第一,馬上組織一次全縣范圍的衛生大掃除,重點清理衛生死角和積存垃圾。夏天快到了,弄得臭氣熏天,像什么樣子?第二,要著手進行縣城的美化。衣服舊點破點沒關系,但要干凈整潔。我看可以借鑒一下我在光明區的經驗,對縣城主干道兩旁的房屋立面進行統一的粉刷美化。這不是搞形式主義,也不是面子工程,這是改善投資環境、提升居民生活質量、樹立縣城新形象的重要舉措,花小錢辦大事。第三,”他再次看向我,語氣鄭重,“縣長,這件事我之前沒來得及和你詳細商量,我看咱們縣的環衛管理體制要改革,要跟市里接軌。可以考慮把環衛所從建委獨立出來,升格成立縣城市管理局,專門負責縣城的市容環衛、執法等工作。人窮志不能短,東洪再困難,也要擠出錢來,把縣城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潔潔,這是我們黨委政府的基本職責嘛。”
楊明瑞副縣長的目光立刻轉向常務副縣長曹偉兵,語氣帶著落實工作的迫切:“曹縣長,機構編制和財政保障都在你手里攥著。丁書記的指示非常及時重要,我堅決擁護落實。但你要是不把編制和經費保障到位,我這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啊。”
曹偉兵臉上立刻露出為難的神色,看向我。成立新機構、粉刷縣城,這都需要真金白銀啊。我深知縣財政的窘迫,沉吟片刻,對丁洪濤說道:“丁書記,您的指示切中要害,提升縣城形象確實迫在眉睫,我們也堅決落實。不過,咱們東洪的財政盤子確實非常緊張,每一分錢都要精打細算。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先讓建委牽頭,抓緊拿出一個具體方案來,包括主干道立面粉刷的范圍、標準、預算,以及城管局成立的編制、職責、人員劃轉和經費需求,做一個詳細的測算和規劃。同時,我們也組織人去兄弟區縣學習一下他們的成熟經驗。等這些基礎工作做扎實了,方案成熟了,我們再上會研究,穩步推進。這樣既能落實您的指示,也能確保工作更穩妥,更符合咱們縣的實際情況。”
丁洪濤端著酒杯,輕輕轉動著,沉默了片刻,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后忽然笑了笑,說道:“朝陽同志考慮得很周全,程序是對的。我嘛,主要是出思路、做決策。具體的執行和落實,尤其是過程中的具體困難,朝陽縣長,你就要多費心,想辦法積極克服了。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解決這些問題。
于偉正與我碰了酒杯之后說道:“我們做事,既要算經濟賬,更要算政治賬、長遠賬。下一步‘三胞’聯誼會很快就要開了,外來客商、港澳同胞要走訪我們東原的各個區縣,第一印象至關重要啊。縣城形象提升了,也是給大家的工作增光添彩嘛。形象走在前面,有時候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曹偉兵幾杯酒下肚,話似乎多了些,帶著點情緒插話道:“丁書記,說到底,還是縣里底子太薄,沒錢啊!您一直在市里和光明區工作,可能對我們這些貧困縣的財政困難體會不深。當初那五百萬專項資金要是能及時到位,我們何至于現在這么被動?別說粉刷墻面,就是給全縣主干道鋪上柏油,怕是也綽綽有余了!”
聽到這話,丁洪濤捏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臉色沉靜下來,顯然有些不悅。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偉兵同志,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反復提了。關于那筆資金,市里有市里的通盤考慮,我已經做了后續的安排和部署。總把眼睛盯著過去,指望靠一筆錢來解決所有問題,這種思想要不得。發展,還是要靠我們自己立足實際,艱苦奮斗。”
我見狀,立刻在桌下輕輕碰了碰曹偉兵,同時開口打圓場:“偉兵縣長,喝酒喝多了話就多。丁書記的指示很明確,我們要做的就是想方設法落實。資金困難是現實,但辦法總比困難多,大家一起多動腦筋,多跑路子。”
楊明瑞趁機給丁洪濤舀了一勺魚塊,丁洪濤品嘗幾口贊嘆說道:“朱鎮長是吧,你們小食堂啊,辦的不錯,很有水準嘛。”
與此同時,在東原市交通局局長辦公室里,氣氛又是另一番光景。
市政府副秘書長謝福林正和市交通局常務副局長廖書旗坐在沙發上交談。謝福林原是市計委辦公室主任,臧登峰升任副市長后,將他調來市政府擔任副秘書長,并臨時牽頭負責交通局的工作。謝福林心里很清楚,自己資歷尚淺,不可能真有機會接任交通局長這個實職,因此心態倒也平和。
他語氣誠懇地對廖書旗說:“廖局長,市政府那邊千頭萬緒,登峰副市長忙得腳不沾地,我每天跟著連軸轉,實在難以分身。交通局這邊專業性強的具體工作,還得依靠你這個老交通多擔待,多牽頭,您就別推脫了。有什么需要我出面協調或者必須由我簽字的,你隨時給我打電話,我一定盡力支持。”
廖書旗不緊不慢地喝著茶,心里明鏡似的。他知道自己接任局長的希望已經渺茫,工作熱情自然也消退了不少。他放下茶杯,嘆了口氣,從身邊拿出一份材料遞給謝福林:“秘書長,您既然臨時負責,有些情況我還是得向您匯報。這是近期急需推動的幾項重點工作,有十幾大項,其中特別緊急的就有六七項,都卡在關鍵環節,需要上級領導親自協調拍板才行啊。”
謝福林接過材料一看,眉頭就皺了起來。廖書旗在一旁繼續匯報:“您看,首當其沖的就是城區交通綜合改造項目,這是于書記和張市長都高度關注的重點工程,但現在拆遷卡殼了,幾家釘子戶死活談不下來。我們交通局協調不動啊,需要您出面,請城管局、公安局,還有項目所在的光明區委區政府一起開協調會,合力推進才行。第二項是省道東原段擴建工程,這是省交通廳戴帽下來的重點項目,工期緊、任務重,涉及大量征地拆遷和沿線電線遷移,同樣需要強有力的跨部門協調……”
謝福林聽著這一連串的難題,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他擺擺手,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廖局長,你的難處我理解。但市政府那邊哪個處室攤上的事不是火燒眉毛?哪件不是書記市長盯著催著的?這樣吧,需要開協調會的,你們局里先牽頭準備起來,拿出初步方案,定好時間地點通知相關單位。到時候我盡量擠時間參加,如果實在分身乏術,就請你代表局里、也代表我,先主持會議,把問題擺出來,形成紀要,我們再按程序上報。”
廖書旗身體向后靠進沙發里,輕輕盤起腿,語氣平淡卻帶著點軟釘子:“秘書長啊,您可是把咱們交通局看得能量太大了。我們一個業務部門,怎么喊得動區政府?怎么指揮得動城管局、公安局?人家各有各的一攤事,各有各的主管領導。咱們東原的情況比較特殊,城區道路建設管理一直歸口在交通局,不像其他地方多在建委部門。我們手里雖然項目不少,但錢是上面撥下來的,項目是定死的,說白了就是花錢干活的部門,手里沒啥調控手段和實質性的權力。其他部門都知道,這錢早晚都得花出去,所以他們不急,急的是我們。沒有市領導的尚方寶劍,我們說話不好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