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自然。”于偉正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仿佛搬開了心頭一塊大石,“那就這么定了。工作組組長由賈彬同志擔任。學武同志,你代表市委,盡快找賈彬同志談話,明確任務和要求。工作組其他成員,由‘三學辦’和組織部抽調精干力量組成。志遠同志,”他看向郭志遠,“文件抓緊起草下發,不是正式的職務,我看就不用再上常委會了,走個簡易程序。”
“好的,書記!”郭志遠和李學武同時應道。
會議結束,張慶合和李學武起身離開。于偉正卻叫住了王瑞鳳:“瑞鳳同志,留一下,我們啊再聊兩句。”
會議室的門重新關上之后,王瑞鳳重新坐下。于偉正語氣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誠懇:“瑞鳳啊,剛才在會上,有些話我沒展開說。這次派工作組下去,我知道你有顧慮,擔心影響企業穩定。你的擔憂是對的。但是,有些問題,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
他摸出了煙,才覺得王瑞鳳是女同志,就沒有點火,繼續道:“我來東原之前啊,道方書記跟我談了很久。東原人口多,底子薄,工業基礎弱,是全省發展的短板。要補齊這塊短板,常規的發展思路不行,按部就班更不行!必須要有超常規的舉措,打破常規的魄力!東投集團,是東原經濟的龍頭,也是改革的試驗田。它的方向對不對,路子正不正,直接關系到東原的未來啊。現在看,東投的業務鋪得很大,但仔細分析,投資性業務占比過高,真正扎根實業、解決就業、提升技術含量的項目不多。這種發展模式,風險很大啊!‘三學’活動暴露出的問題,根子就在于發展理念出現了偏差!重效益輕黨建,重擴張輕管理,重眼前輕長遠!這些問題不解決,東投這艘大船,遲早要觸礁!”
他拿著煙敲了敲桌子,目光灼灼地看著王瑞鳳:“派賈彬下去,不是去奪權,也不是去整人,是去幫東投集團校正航向!是要把黨的政治優勢、組織優勢轉化為企業的發展優勢、競爭優勢!這項工作,意義重大,阻力也必然不小啊。瑞鳳啊,你是常務副市長,又熟悉經濟工作,我希望你能理解和支持市委的決定,在工作組遇到困難時,多給予指導和幫助。”
王瑞鳳靜靜地聽著,臉上表情平靜。等于偉正說完,她才緩緩開口:“書記,您說的道理,我明白。東投集團的發展模式,確實需要反思和調整。加強黨的領導,我舉雙手贊成。但是,”她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力量,“改革和發展,都需要一個過程,需要尊重客觀規律。齊永林同志在東投經營多年,有他的經驗和人脈,突然派一個‘空降兵’下去,而且是帶著‘糾偏’的任務下去,磨合必然艱難。我擔心的是,如果磨合不好,內耗過大,反而會影響企業正常運轉,甚至可能引發不必要的動蕩,最終受損的還是東原的經濟和職工的利益。”
她看著于偉正,眼神坦誠:“我的建議是,工作組下去后,一定要把握好方式方法。既要堅持原則,敢于指出問題,也要充分尊重企業自主權,尊重齊永林同志的經驗和意見。特別是在重大經營決策上,要明確邊界,工作組可以提建議,但不能越俎代庖。最重要的,是要幫助東投集團找到一條既堅持正確方向,又能激發企業活力、實現持續健康發展的新路子。這比簡單地‘糾偏’更重要,也更難。”
于偉正認真聽著,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顯然在思考王瑞鳳的話。良久,他點了點頭:“瑞鳳同志的意見很中肯,很有建設性。工作組下去,我會親自交代賈彬,務必把握好你強調的這些原則。你是常務副市長,也要關心東投,關心賈彬同志,給賈彬站臺就是給市委給大局站臺嘛。東投集團的發展,離不開齊永林同志,也離不開市委市政府的堅強領導和支持。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就是把東投集團辦得更好,為東原發展做出更大貢獻!”
兩人又就工作組的具體職責、與企業管理層的溝通機制等細節交換了意見。雖然在一些具體問題上仍有不同看法,但總體氛圍比剛才在五人小組會上緩和了許多。王瑞鳳也適時地表態,市政府會全力支持工作組的工作,在政策協調、要素保障等方面提供便利。
第二天一早,市委那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文件就印好了,油墨味兒還沒散盡。李學武拿著還帶著點溫熱的文件,腳步匆匆地敲開了于偉正辦公室的門。
“書記,文件出來了,您過目?”李學武把文件輕輕放在辦公桌上。
于偉正正低頭批閱一份省里來的急件,聞頭也沒抬,只是用鋼筆在文件末尾簽下名字,才放下筆,目光掃過那份新文件,卻沒有翻開的意思。聲音沉穩:“學武啊,文件我就不看了,你辦事我放心。這樣,你親自跑一趟東投集團,把文件送到齊永林同志手上,當面宣布市委的決定。記住,”他目光落在李學武臉上,“重點強調一下工作組的定位。賈彬同志他們下去,是指導、是幫助、是服務!核心任務是協助東投集團黨委抓好‘三學’活動的深化整改,提升黨建工作的質量和水平。東投集團是咱們東原經濟的頂梁柱,生產經營是頭等大事!工作組絕不能干擾企業正常的運轉秩序,更不能越俎代庖,去插手具體的經營決策!這個邊界,必須給賈彬同志講清楚,也給齊永林同志吃顆定心丸。”
李學武立刻點頭:“明白,書記!我一定把您的指示原原本本傳達到位,確保工作組到位不越位,幫忙不添亂。”
“嗯,”于偉正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和,“去吧。態度要誠懇,姿態要放低。齊永林同志是老領導,工作經驗豐富,對東投感情深厚。工作組下去,要多學習,多請教,爭取他的理解和支持。”
李學武領命而去。于偉正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派工作組這一步棋,是不得已而為之,也是他手中為數不多能打的牌。效果如何,他心里也沒底。
下午周海英夾著公文包,步履沉穩地走向電梯。他習慣性地按下了七樓的按鈕,這是多年來養成的肌肉記憶――市委常委們的辦公室都在這一層,那是東原權力核心的象征。
電梯平穩上升,金屬門無聲滑開。七樓的走廊安靜肅穆,深紅色的地毯吸去了所有腳步聲。周海英徑直走向走廊盡頭那間熟悉的辦公室,門牌上曾經寫著“市委副書記”。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門牌上時,腳步卻頓住了。
周海英微微一怔,隨即自嘲地搖了搖頭。他這才清晰地意識到,時代真的變了。唐瑞林不再是手握重權的市委副書記,而是市政協主席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煙盒,轉身往回走,腳步比來時似乎沉重了些許。
電梯緩緩下降,指示燈停在“4”。電梯門打開,四樓的氛圍與七樓截然不同。少了那種無形的緊張感和步履匆匆的身影,顯得更為安靜,甚至有些空曠。
周海英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口,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里面傳來唐瑞林熟悉的聲音。
周海英推門進去。辦公室很大,比唐瑞林當副書記時那間還要寬敞不少,窗明幾凈,陽光充足。靠墻的位置甚至多了一個小門,顯然是新隔出來的休息室。唐瑞林正站在寬大的紅木書案后,手握一管大號狼毫,凝神靜氣,在鋪開的宣紙上筆走龍蛇。他寫的是主席那句著名的“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筆力遒勁,氣勢磅礴,顯然有深厚的書法功底。
周海英站在一旁,手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他對古玩字畫頗有研究,也愛寫兩筆,自然看得出唐瑞林這手字絕非一日之功。
“好!真是好字!”唐瑞林最后一筆落下,周海英適時地撫掌贊嘆,“筆力雄渾,結構嚴謹,氣韻生動!唐主席,您這手字,我看比省里那些掛著‘書法家’頭銜的老先生也不遑多讓啊!平安縣以前那個王滿江主任,退下來后到處題字,他那字跟您這一比,簡直是云泥之別啊!”
唐瑞林放下毛筆,拿起旁邊的濕毛巾擦了擦手,臉上露出受用的笑容,嘴上卻謙虛道:“海英啊,你這張嘴,就會哄我開心。王滿江同志的字,也有他的特點嘛。不過,”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自得,“練字嘛,貴在堅持,貴在用心。我這也就是以后退休生活的一點小愛好,自娛自樂罷了。”
周海英站起身,走到書案前,仔細端詳著那幅墨跡未干的字,嘖嘖稱奇:“唐主席您太謙虛了!您這水平,放在省里也是大家!現在市縣好多地方都興請領導題字,我看您這墨寶,也該多留些在咱們東原的地標上,給后人留點念想。”
唐瑞林哈哈一笑,顯然被搔到了癢處:“海英啊,你這話說到我心坎里去了。正有此意!等有空了,多寫幾幅,也算為東原的文化建設做點貢獻嘛。”
兩人又就書法閑聊了幾句,氣氛融洽。周海英看火候差不多了,話鋒一轉,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和請教的姿態:“唐主席,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想跟您請教請教啊。昨天常委會上,于書記要調整東投集團黨委書記的事,怎么就沒通過呢?齊永林同志……我看于書記態度很堅決啊。”
唐瑞林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拿起桌上的紫砂壺,給自己和周海英各倒了一杯茶。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卻沒有立刻喝,目光變得有些深邃。
“海英啊,”唐瑞林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洞悉,“這事啊,表面看是調整一個企業黨委書記,背后水深著呢。”他放下茶杯,手指輕輕敲擊著茶杯,“于偉正同志啊,來東原時間不長,步子邁得太大,也太急了點。你想想,他這一來,都動了哪些人?”
他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魏昌全,那是您家老爺子以前的秘書,現在下落不明,秘書長嘴上不說,心里能痛快?吳香梅、方建勇,那是鐘毅書記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方建勇還是張慶合市長的心腹,財政局長說免就要免?現在又直接沖著齊永林去了!齊永林是什么人?東投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在省里也不是沒根沒底!更別說你周海英了,為了孫漢的事找他協調,他一點面子不給,直接給你頂回來!”
唐瑞林搖搖頭,語氣帶著一絲嘲諷:“他這是把東原幾股主要的本土力量,齊永林、鐘毅留下的班底、張慶合市長的人,還有你周海英,一股腦兒全給得罪了!連王瑞鳳這次都投了反對票!你說,他能不碰壁嗎?”
周海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唐主席分析得透徹。那他這么干,圖什么呢?就為了安插個賈彬?”
“圖什么?”唐瑞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以前我看不懂,現在明白了。他這是要‘摻沙子’,要培養自己信得過的、能掌控的勢力!賈彬是誰?以前市委組織部的副部長,后來放到平安縣當副書記,典型的組工干部出身!把他派到東投當工作組組長,下一步很可能就是黨委書記!這就是要在東投這個要害部門,釘進一顆他自己的釘子!要把齊永林的影響力一點點擠出去!”
唐瑞林語氣變得嚴肅:“但是,海英啊,東原不是他于偉正一個人的棋盤!以前的知府老爺來了,還得依靠三班六房的本土胥吏才能辦事呢!現在都什么年代了?講民主集中制,講團結大多數!他以為當個市委書記就能為所欲為?想動誰就動誰?那是不可能的!常委會的結果,就是最好的證明!他這么搞下去,我看啊,懸!”
周海英聽著唐瑞林抽絲剝繭的分析,心里豁然開朗,也暗自佩服這位老領導退下來后反而看得更透。他感慨道:“還是唐主席您看得明白!聽您這么一說,我心里就有底了。”
三天之后,東投集團總部大樓。嶄新的五層大樓氣派非凡,樓前廣場上停滿了不少轎車。大會議室內,氣氛莊重而微妙。市委組織部長李學武宣讀了市委關于向東投集團派駐“三學”活動工作指導組的決定及組長賈彬的任命。
賈彬,這位四十出頭、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更像一位中學教師的前平安縣委副書記,站在主席臺上,面對臺下東投集團中層以上干部齊刷刷投來的或審視、或好奇、或淡漠的目光,顯得有些緊張。他扶了扶眼鏡,照著事先準備好的稿子,聲音平穩地做著表態發:“……工作組將在市委的堅強領導下,緊緊依靠東投集團黨委和廣大干部職工,本著幫忙不添亂、指導不越位的原則,重點圍繞‘三學’活動整改提升,深入調查研究,虛心學習請教,積極建獻策,協助集團黨委進一步加強黨的建設,提升思想認識,完善制度機制,促進黨建與生產經營深度融合,為東投集團實現更高質量、更可持續的發展貢獻綿薄之力……”
他的發中規中矩,四平八穩,挑不出錯,但也缺乏足夠的感染力和震懾力。
接下來是齊永林發。他今天穿著一身筆挺的深色西裝,三七分的發型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程式化的熱情笑容。他走到話筒前,聲音洪亮,中氣十足:“首先,我代表東投集團黨委、董事會和全體干部職工,對市委工作組的進駐表示最熱烈的歡迎!對賈彬組長和各位同志的到來表示最誠摯的感謝!”他帶頭鼓掌,臺下立刻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市委決定向東投集團派駐工作組,充分體現了市委對我們東投集團的高度重視和親切關懷!是對我們工作的有力支持和鞭策!”齊永林的聲音充滿感情,“我們一定提高政治站位,深刻認識工作組進駐的重要意義,把思想和行動統一到市委的決策部署上來!集團上下要全力支持、密切配合工作組的工作,為工作組創造良好的工作環境和生活條件!要虛心接受工作組的指導和幫助,對工作組指出的問題,誠懇接受,照單全收,深刻反思,堅決整改!……”
他的表態極其到位,姿態放得很低,把工作組捧得很高。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臺下那些跟隨他多年的心腹干將時,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冷意和掌控一切的自信。坐在他旁邊的賈彬,正襟危坐,臉上保持著謙遜的微笑,但放在膝蓋上的手,卻不自覺地微微握緊。
會議結束后,齊永林親自陪同賈彬來到工作組辦公室――一間位于大樓三層、寬敞明亮但略顯空曠的辦公室。辦公桌椅都是嶄新的,文件柜里空空如也。
“賈組長啊,以前這層啊是光明區政府,后來啊是工業開發區在用,條件簡陋了些啊,委屈你和同志們了。”齊永林熱情地握著賈彬的手,“有什么需要,盡管跟辦公室宋主任提!千萬不要客氣!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謝謝齊董事長!條件已經很好了!”賈彬連忙道謝。
“那就好!”齊永林笑著點頭,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對跟在身后的集團辦公室主任宋清仁吩咐道,“小宋啊,把集團近三年的黨委會記錄、總經理辦公會紀要、‘三學’活動所有材料,還有各個分公司的經營分析報告,都整理一份,盡快送到賈組長這里來!讓賈組長和同志們盡快熟悉情況!”
辦公室主任宋清仁連忙應下。
齊永林又轉向賈彬,笑容滿面:“賈組長,你們先安頓。我還有個重要的洽談,就不多陪了。晚上我在花園酒店啊略備薄酒,給賈組長和各位同志接風洗塵,咱們好好聚聚!”
“齊董事長您太客氣了!工作要緊,您先忙!”賈彬再次道謝。
齊永林帶著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辦公室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賈彬和工作組的兩名成員。賈彬走到辦公桌后坐下,看著桌上那部嶄新的紅色電話機和空蕩蕩的桌面,又抬頭望了望窗外繁華的城市景象,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怎么齊永林和自己想的態度,不一樣那!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