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小會議室里,空氣凝重。市長張慶合手里那份由市紀委提交的《關于東原市系列案件涉案人員處理意見的報告》,翻了翻足有四十多頁,這報告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掌心,也壓在每一個與會者的心頭。報告首頁,就是長長一串名單,前后數了數,有八十多個名字,這份報告,記錄著東原官場這場大地震的慘烈。
排名首位的是李泰峰。這位曾經的東洪縣委書記,如今的市人大副主任,名字后面跟著的結論觸目驚心:建議免去其市人大副主任職務,并移交司法機關處理。
李泰峰作為市大大副主任,但長期在東洪擔任縣委書記,省紀委也委托市紀委調查,但處理意見只能是建議,張慶合的目光在那個“移交司法”的字眼上停留片刻,心中暗嘆。李泰峰此人,糊涂是真糊涂,在任時被人忽悠得團團轉,工作搞得一團糟,給東洪留下個爛攤子。但要說他個人貪污受賄,大肆斂財,還真沒查到確鑿證據。以往對這種“庸官”,頂多是免職、降級,批評教育了事。可這次不同了。于偉正書記的態度異常堅決,認為李泰峰的嚴重失職瀆職,造成的損失和惡劣影響,其性質之惡劣,危害之巨大,已遠超一般的工作失誤,必須依法追究其玩忽職守的法律責任。這等于給李泰峰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移交司法的背后,就是說明李泰峰下一步甚至可能面臨牢獄之災。
張慶合端起茶杯,借著氤氳的熱氣,目光掃過坐在主位的市委書記于偉正。于偉正做完總體指示之后,給會議定調之后,又開始抓細節,此刻正聽著市紀委書記林華西的匯報,神情專注而平靜,看不出太多波瀾。但張慶合深知,這份平靜之下,是這位新任市委書記不容置疑的決心和鐵腕。
當林華西匯報到市公安局常務副局長丁剛的處理意見時,張慶合心中微微一動。他原以為,以丁剛在曹河縣案中干預辦案、造成極其惡劣影響的行為,調離公安系統是板上釘釘的事。然而,報告上的建議卻出乎他的意料:給予丁剛撤銷市公安局常務副局長職務處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但保留其市公安局黨委委員職務,不再擔任局領導職務,具體分工由市公安局黨委研究決定。
這意味著,丁剛雖然被擼掉了常務副局長的實權帽子,挨了黨內重處分,人卻依然留在了市公安局的核心圈子里――黨委委員的身份,讓他名義上還是局領導班子的成員之一。這個處理,比預想的要輕得多,也微妙得多。張慶合想起昨晚在岳峰副省長家,偶然瞥見東海政法委書記周朝政與于偉正低聲交談時,似乎提到了丁剛的名字。看來,丁剛背后的能量,或者說他背后人脈的運作,最終還是起了作用。于偉正書記顯然是在原則和現實之間,做了一個平衡。既體現了紀律的嚴肅性,給了處分,又留有余地,沒有一棍子打死。這種處理方式,在講究人情世故的官場,有時比直接調離更能讓人接受,也更能“團結”一部分人。
“同志們,”于偉正的聲音打斷了張慶合的思緒,他放下報告,目光銳利地掃過全場,“紀委的初步報告,大家都在仔細看看,都提一些建議。我再錄婦洌釤┓宓奈侍猓災始溲現兀∽魑髡環降南匚榧牽桉弈埽e頒輪埃澈腿嗣竦氖亂翟斐閃宋薹ㄍ旎氐木藪笏鶚В≌獠皇羌虻サ摹俊志湍芴氯サ模∷男形現卮シ噶說臣凸ǎ∫平凰痙匾婪u恚銥窗∈俏ㄒ徽返難≡瘢≌餳仁嵌岳犯涸穡彩嵌遠榘僂蛉褐詬涸穡「竅蛉懈剎勘礱饕桓鎏齲涸諂湮徊荒逼湔踔諒易魑10魑液腿嗣裨斐芍卮笏鶚y模蘼凵婕暗剿蘼酃ビ惺裁礎嗬汀急匭敫凍鲇t械拇郟
他的聲音不高,但大家聽得都極為認真,會議室里只有他沉穩有力的聲音在回蕩:
“關于丁剛同志的問題,”于偉正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嚴肅,“他的錯誤同樣是嚴重的!工作上超越權限,實際上是政治上明不明白的問題,干預基層辦案,破壞了司法公正,損害了咱們公安隊伍的嚴肅形象,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撤銷常務副局長職務、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是必須的!這是組織對他的警醒和懲戒!希望丁剛同志能深刻反省,汲取教訓。保留黨委委員職務,是考慮到他長期在公安戰線工作,也是給他一個改正錯誤、重新出發的機會。但這絕不意味著可以放松要求!市公安局黨委要加強對他的教育管理,明確其職責分工,確保其行為規范,絕不允許再出現類似問題!”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市公安局局長李尚武身上:“尚武同志,丁剛同志后續的工作安排,你們局黨委要慎重研究,既要發揮其業務特長,又要嚴格約束以觀后效,確保不再出問題。出了問題,我不找他,要唯你是問!”
李尚武立刻挺直腰板:“是,書記!請書記放心,我們局黨委啊一定嚴格落實您的指示!”
于偉正點點頭,拿起報告翻到涉及經濟犯罪的部分:“還有胡玉生案。一審死刑,他上訴了。這是他的權利,我們依法保障。但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其盜竊國家石油資源、造成國有資產巨額損失的罪行,性質之惡劣,影響之深遠,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省高院那邊,市政法委、檢察院要主動做好溝通協調,需要我出面的話,要及時報告,確保二審程序依法依規!”
他手指在報告上關于薛紅涉案金額的地方點了點:“尚武同志,這個薛紅的涉案金額,160萬,你們市局最終核實確認了?”
李尚武連忙回答:“報告書記,我們市局刑警支隊專門派人去東洪縣局復核了案卷,調閱了相關證據材料,包括贓物起獲記錄、薛紅本人的供述等,目前認定其實際侵吞并揮霍的金額為160萬元。這個數字,東洪縣局和我們市局都認可。”
于偉正沉吟片刻,目光在李尚武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審視他話語的真實性,最終緩緩說道:“嗯,既然你們兩級公安機關都認定了這個數,那就按這個數報。法律文書上,一定要嚴謹,經得起推敲。”
于偉正講完之后,又禮節性的說道:“看其他同志,還有沒有意見?啊,慶合?”
張慶合搖了搖頭,于偉正點頭道:“下午上常委會研究,形成最終報告!”
會議在于偉正對后續工作的部署中結束。秘書長郭志遠率先收拾好于偉正的茶杯和筆記本,跟隨于偉正離開會議室。
張慶合動作稍慢,看著于偉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中百感交集。他這位市長,近來已明顯感覺到自己的思路和魄力,與新書記大刀闊斧推進改革的節奏有些跟不上。時代在變,改革的浪潮洶涌澎湃,他這個“老人”,確實有些力不從心了。他有意將更多具體工作的擔子壓給常務副市長王瑞鳳,自己則更多地把關定向,這也是一種政治智慧。
收拾好東西,張慶合走出會議室,發現李尚武正在走廊里等著他。
“市長,一起走?”李尚武笑著迎上來。
張慶合點點頭:“好。”
兩人并肩走向市長辦公室。進了門,李尚武熟門熟路地坐到沙發上,從張慶合的桌子上拿起煙,抽出一支點上,長長舒了口氣:“慶合市長啊,這總算是……告一段落了!心里這塊石頭,算是落了地。”
張慶合拿起桌上的火柴,主動給李尚武點上煙,李尚武也不客氣,連忙用手護著火,輕輕拍了拍張慶合的手背以示感謝。
“老李啊,”張慶合自己也點上一支煙,靠在辦公椅上,看著煙霧裊裊升起,“怎么回事?我原以為……丁剛這次怎么也得出系統了。你們局黨委不是一直有這個想法嗎?”
李尚武苦笑一聲,彈了彈煙灰:“我的張大市長啊,哪有這么容易啊!您是不知道這里面的彎彎繞繞。”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些聲音,“丁剛這個人,根子深啊!他本人倒不算什么,關鍵是他背后!政法系統多少年的關系了,盤根錯節!昨天局黨委開會研究對他的處理意見,我本想先聽聽大家的看法,結果……好家伙!幾個黨委委員,話里話外都在替他開脫!說什么‘工作方法欠妥’、‘溝通協調不到位’,甚至還有人暗示,黃貴父母自殺的事,跟丁剛施加壓力沒有直接因果關系,把責任往死者‘心理脆弱’上推!還有人提到了龍投集團收養黃貴孩子的事,說人家‘仁至義盡’,意思是我們處理丁剛有點‘不近人情’了!”
張慶合眉頭微蹙:“龍投集團收養了黃貴的孩子?消息可靠?”
“非常可靠!”李尚武肯定道,“孩子現在就在迎賓樓那邊,吃住不愁,還上了學。具體他們出于什么目的不清楚,但這事客觀上確實堵了不少人的嘴。局里不少老同志,包括一些中層干部,都在拿這個說事,替龍投集團和丁剛說話。我這個當局長的,夾在中間很難辦啊!會上我要是強行推動把他調走,班子內部就得先分裂!”
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原本想著,今天常委會上,于書記雷霆震怒,直接拍板把丁剛調走,那我也就順水推舟了。沒想到……書記給了個‘留職察看’的處理。黨內嚴重警告,撤了常務副,但還是黨委委員。這……我現在也在琢磨,下一步該怎么安排他?實在不行,讓他去分管工會、團委、婦女工作?反正核心業務是不能再讓他碰了。”
張慶合默默聽著,心中了然。于偉正的處理,看似嚴厲,實則留了余地,既體現了原則,又照顧了“實際情況”,這是一種高超的政治平衡術。他緩緩吐出一口煙:“老李啊,書記這么處理,有他的考慮。丁剛的事,就按書記的指示辦吧。你回去后,給他安排個清閑點的分工,管好自己的人,別再出紕漏就行。”
下午三點,一輛半新的桑塔納轎車駛出東洪縣公安局大院,朝著東原市區方向開去。開車的是縣公安局副局長廖文波,副駕駛上坐著局黨委書記田嘉明。
田嘉明喜歡坐前面,視野開闊,有種掌控感。這輛車,名義上是工業開發區彭凱歌書記的配車,但自從田嘉明開口“借用”后,就一直沒還回去。彭凱歌和周炳乾兩人合用一輛車,雖然心里不痛快,卻也無可奈何。
“都說丁局長這次兇多吉少,結果怎么樣?”田嘉明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嘴角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人家還不是平安落地?常務副局長是沒了,可黨委委員的帽子還在,照樣是市局的領導。文波啊,你以前不是政法口出身吧?”
廖文波專注地開著車,回答道:“田書記,我以前不是。中專畢業后分到縣食品加工廠保衛科,后來廠里成立經警隊,我當了隊長。再后來公安局擴編,從各單位抽人,別人嫌待遇低、風險大,不愿意來,我就報名過來了。”
田嘉明像是隨意地接話:“哦,怪不得啊,那時候……是萬政委在抓業務吧?最后一年?”
“對,萬政委最后一年抓業務,我就在業務口子上。”廖文波點頭。
田嘉明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老萬這家伙,倒也是個好人。但是啊這個人,性子太軟,魄力不足,就不適合抓業務。搞搞政工,和和稀泥還行。”
廖文波猶豫了一下,側過頭壓低聲音說:“田書記,我是真沒想到,薛紅這案子……160萬就這么定了?那40萬……真就留在咱們手里了?”
田嘉明臉上露出一絲自得的笑容,語氣卻帶著教導的意味:“文波啊,這就是當領導的本事,這就是當領導的魄力和擔當!沒有這40萬,咱們拿什么給領導拜年?靠你我那一兩百塊的工資?連自己家都顧不好!這錢,用在刀刃上,能解決多少實際問題?能維系多少必要的關系?”
廖文波還是有些忐忑:“書記,我是沒想到市局刑警支隊的同志下來復核,也就是走馬觀花,簡單問了薛紅幾句,就認可了咱們的報告……”
田嘉明擺擺手,打斷他:“文波,我在市局辦公室干過,這次帶隊下來復核的孫茂安那幾個,我都熟。這點面子,他們還是要給的。該走的程序走了,該有的材料齊全了,事情不就結了嗎?當領導,不能光會念文件,該有的溝通協調能力,一樣都不能少。你看,現在多出來這近40萬,是不是就成了局里能靈活支配的資金?我想了,大家苦了這么久了,有了這筆錢,先從財務上預發,給大家發獎金,一人發個三五八百的福利,把你們辦案墊付的錢報了,讓同志們過個寬裕年,不好嗎?除了我,你們都要發。”
廖文波忙說:“書記,大家都拿,您也該拿一份啊。”
田嘉明搖搖頭,語氣堅決:“只要我不拿,你們拿了就沒事。我要是拿了,你們也拿了,那才真要出問題。”他頓了頓,看著廖文波,“文波啊,等你到了縣處級崗位,你就明白了。真正缺錢的是誰?是那些副科級和普通干部!他們頂著干部的名頭,日子過得跟老百姓差不多,而且什么事也辦不成,出門還得處處求人。可一旦你到了關鍵領導崗位,不是你找錢,而是錢找你啊!隨便做點什么,都比工資多得多。那時候,你還會為這點錢發愁?”
廖文波若有所思:“可是書記,我聽說……鐘書記的兒子,還有鴻基秘書長的兒子,好像都不做生意了?”
田嘉明嗤笑一聲,眼神里帶著洞悉世事的精明:“文波啊,你還沒看透嗎?這世上的人分三種:沒本事的,守著規矩活;有本事的,利用規矩活;還有一種人,他自己就是規矩!大多數人,都是第一種,循規蹈矩,活得像個牲口,你不讓他干活,他休息兩天還覺得有負罪感!這樣的人,能出人頭地?還信什么勤能補拙、天道酬勤?都是他媽扯淡!你看看現在哪個領導還穿打補丁的衣服?那個農民穿的衣服能比干部穿的好,那個農民不比干部辛苦,這就是最淺顯的道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