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年眼睛一亮,連忙擺手,臉上堆起笑容:“書記您重了,支持您工作是應該的!應該的!您找我什么事?盡管吩咐!”
田嘉明身體前傾,雙手撐在桌面上,壓低聲音,目光銳利地盯著陳大年:“大年啊,我問你,昨晚上安排去‘做工作’的那幾家……情況怎么樣?順利嗎?”
陳大年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露出一臉茫然:“書記,您說什么?‘做工作’?哪幾家?我聽不懂……您是指什么工作?”
田嘉明心里暗罵一聲“老狐貍”,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頗為滿意的道:“恩,聽不懂就算了。大年,你要明白啊,現在是非常時期,得采取非常規的措施啊。公安局大部分老同志覺悟是高的,是支持局里搞集資房建設這個大局的。只有一小部分人,思想轉不過彎,不愿意騰退老房子置換新房。他們不退出來,咱們二期工程往哪蓋?土地從哪來?”他頓了頓,又道,“算了,這事由老萬牽頭,不說了,這樣啊,你在城關所當所長這么多年,熟人熟面,人頭熟。交給你個任務,這兩天,在縣城里,特別是中華大街、東洪大街那一帶,給我找幾個位置好、寬敞點的門面房,要臨街的,人流量大的。”
“門面房?”陳大年一愣,“書記,找門面房做什么用?局里要開什么店嗎?”
田嘉明含糊其辭,揮了揮手:“有個市里的朋友,想開個家電專賣部。托我幫忙留意一下。你抓緊去辦。”
陳大年面露難色,搓著手說:“書記,這……好位置基本上都被占了。百貨大樓和供銷社的位置最好,但百貨大樓是國營的,動不了。供銷社嘛……現在不行了,半死不活的,一部分門面租出去了,就在中華大街和東洪大街路口那個黃金地段,租給坤豪公司了,畢瑞豪搞的……”
田嘉明想起來了,那個位置確實好,四通八達。又是畢瑞豪!這個家伙!他心里一陣莫名的煩躁。“好了,我知道了。那個地方……算是一個地方吧,做個備選。你再去別處找找看,眼光放活絡點,租金,都可以談。”
陳大年應了一聲“是”,起身出去了。田嘉明看著他出門時還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心里暗道,這老陳倒是聽話跑得快。他走到窗邊,再次向外望去。院子里,萬金勇正戴著他那頂舊帽子,被一群情緒激動的老職工圍著,苦口婆心地解釋著什么。寒風中,依稀能聽到“……局里財政真沒錢了……養不起門衛了……跟集資房二期真沒關系……大家要相信局黨委……”之類蒼白無力的話。
半個多小時后,萬金勇一臉疲憊,額頭上還帶著汗,敲門走了進來。他一屁股坐在田嘉明對面的椅子上,拿起田嘉明的茶杯也不客氣,倒了杯水猛灌了幾口,才長長舒了口氣。
“老萬啊,你這當政委的就這點本事?”田嘉明心里還記著上次會上萬金勇頂撞他的事,語氣帶著毫不掩飾,“再者說了,誰說公安局家屬院就不能被偷了?被偷了他們報案就是,交給城關鎮派出所調查處理!該立案立案,該破案破案!圍著你鬧什么鬧?像什么樣子!”
萬金勇放下杯子,嘆了口氣,耐著性子說:“書記,咱們都不要意氣用事。這事老干部們反應得有道理……家屬院連著辦公區,安全都沒保障,確實說不過去。局里財政再緊張,幾個看大門的錢還是能擠出來的……”
“擠出來?”田嘉明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不悅,“老萬!你不要再和稀泥拖后腿了!我不這樣辦,不把門衛撤了,不把圍墻那個豁口留著,個別老同志就永遠不會有危機感!他們就一輩子也不會把房子清退出來!蓋集資房二期的土地就永遠也沒有!他們蓋房子不花錢,局里還頂著壓力給補貼,他們還不干?那房子是他們的,可那土地是公安局的、是國家的吧?老萬啊,當老好人能推動工作嗎?能解決問題嗎!”
萬金勇早上就被堵了,心情也是煩躁,就站起身說道:“老田啊!你小點聲!論年齡我還比你大幾歲!你這是什么態度?撤門衛留豁口就能逼他們搬?萬一真出了大事,咱們誰負責?實在不行,錢和土地的事情上,我們再去找縣里匯報嘛!曹偉兵不行,咱們去找李縣長!我就不信縣里不管嘛!”
“要去你去,我不去!”田嘉明斬釘截鐵,語氣冰冷,“我沒那個閑工夫看人臉色!”
萬金勇盯著他看了幾秒,眼神復雜,頗為無奈的猛地一跺腳:“好!我去就我去!我就不信,這天下還沒個說理的地方了!”說完,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上午九點多,我正在辦公室翻閱著厚厚一疊關于東洪縣明年工業產業結構調整的調研報告,準備稍后去幾個鄉鎮實地看看。楊伯君輕輕敲門進來:“縣長,公安局萬政委來了,說有急事找您。”
“萬金勇?”我沒有意外,放下文件,“請他進來吧。”
萬金勇敲門進來,臉上帶著謙和的笑容,但眉宇間難掩疲憊和焦慮。“李縣長,打擾您工作了。”
“萬政委?坐。”我指了指沙發,“不過我只能給你五分鐘時間,一會兒要出去。”
萬金勇沒猶豫,也沒坐,就站在沙發前,直奔主題,語氣急切:“縣長,實在抱歉打擾您。我來是為了局里集資房二期的事……昨晚家屬院被盜了,好幾家,損失不小。老同志們情緒很大,今早都圍到局里來了。這……這安全都成問題,集資房二期更是推不動了。局里財政您是知道的,實在困難,連門衛都養不起了。老同志們不愿意搬遷,也有他們的實際困難……”
萬金勇幾句話,把老同志因各種原因不愿搬遷導致二期工程停滯的困境,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最后帶著懇求的語氣說:“縣長啊,您當過公安局長,您對這支隊伍是有感情的。現在這個局面,沒有縣里的支持,二期工程怕是……真的推不動了。隊伍人心不穩啊!”
我聽完,眉頭緊鎖。公安局的困難我多少知道一些,但家屬院被盜、老同志鬧事,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我說道:“萬政委啊,縣里的財政狀況你我都清楚,家底薄得很。剛才副縣長黃修國還來要錢搞冬修水利,組織部的焦楊也提過他們部里集資房用地的事,都被我以財政緊張為由暫時擋回去了。集資房,關鍵還得靠職工自己集資。”我看著萬金勇焦急又充滿期待的眼神,沉吟片刻,提筆在信箋紙上寫了幾行字。
“萬政委啊,困難大家都清楚。征地現在政策卡得嚴,程序復雜,還是原址重建的方案最可行,阻力也相對小些。這樣吧,這幾次公安局為縣里解決了很大的問題,你既然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把簽好字的條子遞給他,“財政再緊張,也得擠一擠,支持一下公安干警的安居工程。我批給你們三十萬,基本上夠解決拆遷安置費的缺口了。你們要精打細算,把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我看著他接過條子,又補充道,“另外,你們可以順帶著,把縣委、縣政府、人大、政協四大班子機關里,愿意集資的干部職工,也納入你們的集資房盤子。人多力量大,總金額攤下來,個人負擔就輕了。這也是我在平安縣工作時,看他們搞集資房總結出來的經驗,效果不錯。”
萬金勇接過條子,看清上面“同意撥付公安局集資房拆遷安置專項經費人民幣叁拾萬元整”的字樣和我的簽名,激動得手都有些抖,聲音都變了調:“縣長!您……您真的批給我們三十萬?這……這真是雪中送炭啊!太感謝您了!我代表全局干警感謝您!”
我擺擺手,示意他坐下:“你以為我在開玩笑?批條子能是兒戲?這樣,金勇同志,你回去和田書記商量一下,安排一下。爭取在年前,擠出半天時間,我們縣委、縣政府、人大、政協、紀委五大班子一起,到公安機關走訪慰問一下,給辛苦了一年的同志們鼓鼓勁,拜個早年!也正好安撫一下家屬院老同志們的情緒。”
“哎!哎!好!好!太好了!”萬金勇連聲答應,緊緊攥著那張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批條,像攥著救命稻草,千恩萬謝地走了,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下午,我按計劃到工業開發區調研。黨工委書記彭凱歌、主任周炳乾、副主任齊曉婷在開發區簡陋的會議室里,詳細匯報了今年招商引資的成果、幾個重點項目的進展、遇到的困難以及明年的發展思路。匯報還算扎實,數據也清晰。匯報結束后,我問道:“凱歌同志,炳乾同志,我聽你們說開發區的夜間巡邏隊前幾天還自己抓了兩個小偷?”
彭凱歌臉上露出一絲自豪,挺了挺胸:“是的縣長!我們開發區企業多,外來人員復雜,治安壓力大。我們加強了夜間巡邏力量,增加了人手,效果確實不錯!就是……”他猶豫了一下,“就是抓了人之后,天亮后城關派出所的同志才過來把人帶走,耽誤了點時間,我們的人手也一直被占用著。”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話鋒一轉,看似隨意地問道:“對了,我看你們開發區的車好像少了?停車場上就一輛桑塔納?田嘉明書記是不是從你們這兒調了一輛桑塔納在用?”
彭凱歌和周炳乾對視一眼,都有些尷尬。彭凱歌干咳了一聲,解釋道:“縣長,田書記那邊……公安上任務重,案子多,用車確實緊張。他……他臨時借用一下……我們和周主任暫時合用一輛,工作……工作能安排開,不影響。”
我沒再多問,只是淡淡地說:“嗯,公安工作確實任務重,千頭萬緒。不過,借車也不是長久之計。這樣吧,回頭我跟偉兵同志說說,研究一下。”
結束調研回到縣委大院,剛下車,就看到田嘉明和副局長廖文波站在我辦公室門口的走廊上,正曬著冬日午后難得的太陽抽煙。兩人見我下車,趕緊掐滅煙頭,臉上堆起笑容迎了上來。
“縣長!”“縣長回來了!”
我笑了笑,半開玩笑地說:“怎么,上午政委來,下午書記來,你們就不能商量好一起來?我這辦公室門檻快被你們公安局踏破了。”
田嘉明略顯尷尬地搓搓手:“縣長,我們文波同志是特意來感謝您對我們建設集資房的支持啊!那三十萬真是雪中送炭!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我代表局黨委,代表全局干警,感謝縣長的大力支持!”廖文波在一旁連連點頭附和。
我一邊示意楊伯君開門,一邊說:“嘉明啊,支持是應該的。公安干警的安居問題,縣里理應關心。但你們公安局也得拿出實際措施來,把工作推下去,別讓錢躺在賬上睡覺。要盡快把方案完善好,把老同志的工作做通,把二期工程啟動起來。”
進了辦公室,我脫下厚重的呢子外套掛好,轉身看著跟進來的兩人。楊伯君默默地開始泡茶。我走到辦公桌后坐下,看著田嘉明:“今天我去工業開發區調研,聽凱歌同志說,他們開發區的巡邏隊自己都抓了兩個小偷,效率挺高。不過,凱歌同志也提到,天亮后城關所的同志才去接手……”我看著田嘉明,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嘉明啊,凱歌同志把他的專車都借給你用了,你的工作效率,是不是也該提高提高?基層所隊的反應速度,是不是也該抓一抓了?”
田嘉明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紅一陣白一陣,張嘴想解釋:“縣長,這個事……”
我擺擺手打斷他:“解釋就不用了。情況我都了解。嘉明,這樣,你把車還回去。工業開發區的工作也很重要,不能影響他們。下一步,我讓偉兵同志研究一下,重新給你調一臺桑塔納。”
田嘉明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這么說,連忙擺手:“縣長,這……這不合規矩吧?我現在,正科級……”
“規矩?”我看著他,語氣依然平淡說道,“你借工業開發區的車就合規矩了?好了,這事就這么定了。說吧,找我什么事?”我端起楊伯君剛泡好的茶,吹了吹熱氣。
田嘉明看了一眼廖文波,后者上前一步,神情顯得有些緊張,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材料:“縣長……是關于薛紅盜竊案的最新進展。經過我們專案組這段時間的深入調查和全力追贓,初步核實,薛紅利用職務之便,盜竊的實際金額在一百六十萬左右……目前已經追回一百二十萬現金和部分金銀首飾、存折等財物……追贓工作還在繼續……”
一百六十萬?我端著茶杯的手頓住了,眉頭緊緊皺起,目光銳利地看向廖文波:“文波,我記得很清楚。之前的案件匯報,指向的涉案金額應該是兩百萬左右!怎么之前一百二十萬?現在變成一百六十萬了?那四十萬去哪了?”
廖文波眼神閃爍了一下,下意識地避開了我的目光,但語氣卻顯得很肯定,甚至帶著點匯報工作的篤定:“縣長,之前的線索……經過反復核查,發現有些誤差。部分賬目存在重復計算或者虛報的情況。而且,薛紅在最新的審訊中也供述,實際拿走的現金和財物,折算下來大概就是一百六十萬。我們還在繼續深挖,看有沒有遺漏……”
旁邊正給我續水的楊伯君,端著水壺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熱水差點灑出來。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