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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92章 何書記現場視察,鐘書記面色復雜

        曉陽將那臺沉甸甸的大哥大輕輕放回窗臺下的書桌,發出一聲悶響。她轉過身,晨光勾勒著曉陽沉靜的側影,馬尾辮一絲不亂,曉陽白皙的臉頰在微光里透出近乎透明的絨毛。

        “三傻子啊,”曉陽的聲音不高,帶著慣有的清晰和一絲探究問道:“平水河大橋的事,省廳的通報,我記得是下了文的,羅騰龍也處理了,人都槍斃了。怎么又翻騰出來了?”她說著,手下動作不停,將被褥撫平、對齊,動作沉穩利落,仿佛剛才那通來自二嫂的電話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在她接電話那短短幾分鐘里,我的思緒高速旋轉、碰撞。平水河大橋重建的場景、沈鵬那張時而猙獰時而諂諛的臉、胡延坤僵硬的遺體、胡玉生那條傷腿……這些散落的碎片,在省軍區那份直抵趙書記案頭的“材料”面前,被強行拼湊。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細節,終于在記憶的暗角浮出水面。

        “平水河…沈鵬…胡延坤…胡玉生…”我低聲念著這幾個名字,忽然,楊伯君那次匯報時的神情清晰地浮現出來――

        “是了!昨天李叔還問起,沈鵬和胡玉生之間到底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我當時記岔了,以為他們面上還過得去。實際是…”我頓了頓,整理著措辭。“就在沈鵬剛帶工作組進石油公司那會兒,他架勢很足,雷厲風行。可后來,他和胡玉生在大吵一架,動靜很大,兩人都撕破了臉皮。按說,到這地步,沈鵬對胡玉生該更狠才對。可怪就怪在,”我加重了語氣,目光與曉陽交匯,“吵完那架,沈鵬的態度倒是軟了,對胡玉生不再窮追猛打,甚至有點…繞著他走的意思。你說,這里面是不是有些問題?”

        曉陽已將枕頭擺正,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手指無意識地在冰涼的窗臺上輕點。

        我繼續說道:“問題的根子,就在那次吵架上。楊伯君當時說,胡玉生氣急敗壞,吼了些關于沈鵬‘老底’的話?還提了平水河大橋?”

        想通了這一點,我又肯定道:“沒錯!楊伯君當時說得含糊,只講胡玉生放了些‘狠話’,說沈鵬‘過去那點事’見不得光,還影影綽綽扯到了大橋。現在串起來看,那‘老底’和‘過去的事’,八成就是指著平水河大橋!胡玉生當石油公司老總,又是胡延坤的兒子,肚子里裝的秘密,恐怕比石油公司賬上的窟窿還多!他手里,怕是有東西。”

        趙書記簽批了意見…這風浪的級別,陡然拔高了。我看向曉陽,眉宇間帶著凝重:“曉陽,這事…有點棘手了。省里直接伸手,舊案也扯了進來,跟市里想穩住局面的調子,擰著勁兒了。”

        曉陽的神情卻是波瀾不驚。她走近一步,語氣平和篤定:“慌什么?”她抬手替我撣了撣西裝領口一道看不見的浮塵,動作從容,“天塌不下來。這不,二嫂約了瑞鳳市長晚上見面?這就是路數。”

        “可這畢竟是私下…”我仍有疑慮,聲音低沉。

        曉陽嘴角微揚,露出一絲洞悉世情的淡笑,聲音壓得更低:“三傻子啊。越是大事,越講究‘私下通氣、臺上定調’。二嫂和瑞鳳市長碰面…”她頓了頓,眼神深邃,“這二位坐下談,就是要摸清邊界――這事,查到哪一步?動到哪一層?哪些人必須動?哪些線要守住?等她們談攏了,后面開會,不過是走個過場,把定好的調子過個明路。”曉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透著對高層規則的了然。

        我消化著她話中的分量,憂慮并未盡消:“理是這么個理。可這水太渾太深。大橋舊賬翻個底掉,怕是要動到周海英,省交通廳那邊也懸。鴻基書記現在可是省委常委!”

        曉陽神色凝重:“所以,二嫂才親自出面。瑞鳳市長是誰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手上的情況,她背后的人脈,她本人的態度,對劃清這次調查的‘框框’至關重要。二嫂找她,就是要通這個關節,既要給趙書記、給部隊方面一個交代,查該查的,也要…控住局面,避免震蕩過大。”曉陽看了眼墻上的鬧鐘,拿起自己的黑色皮包,準備出門,又停下:“沈鵬在大橋項目里,掛什么銜?”

        “他當時是分管交通的副縣長,兼指揮部副總指揮。”我說道。

        “副總指揮?”曉陽敏銳地捕捉到關鍵,“總指揮是焦進崗?”

        “對。”

        曉陽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眼神冰冷:“羅騰龍能在總指揮眼皮子底下,倒騰出那么多劣質鋼材水泥,說縣指揮部全不知情?笑話。”曉陽的目光銳利起來,“焦進崗這個人,我看啊是比泥鰍還滑。當初市紀委要動真格,他‘恰好’出了個‘車禍’,躲去省城‘養病’,等風頭過了,女兒焦楊又進了常委,他才悠悠然回來。李泰峰咋呼,其實是桿糊涂槍。焦進崗悶不吭聲,心里恐怕門兒清啊。東洪這潭水,確實深得很。不過,”曉陽話鋒一轉,看向我時,眼神堅定,“三傻子,穩住神,該做什么做什么。有我呢。”

        一番溫存與冷靜的交待后,曉陽匆匆趕往市府。我定了定神,前往縣委大院。

        車剛進大院,便見一片忙碌卻有序的景象。干部們拿著掃帚、抹布,清掃著邊角,動作不快,但細致。寒風卷著塵土,打在臉上生疼,不少人已經戴上了棉口罩。

        剛下車,韓俊已快步迎上,自然地接過手包,低聲匯報:“縣長,云飛縣長那邊很支持我們,主動調了兩輛新中巴過來,讓我們搞接待先用著。”

        我掃了一眼那兩輛擦得锃亮的車,又看了看場院里幾輛略顯老舊的縣里小車,聲音帶著一絲自省的沉重:“韓主任啊,兄弟縣區的情誼要記,但這事本身,說明我們自家財政緊張,兜里沒錢,準備不足,連基本的接待保障都捉襟見肘。”

        韓俊臉上掠過一絲窘迫,解釋道:“過去…李書記主政時公糧比重高,其實財政上還將就,下面局委、鄉鎮都配了小轎車,領導們出行習慣了小車…縣里在集中接待用車這塊,考慮確實欠周全…”

        我擺擺手,無意糾纏舊賬,目光投向遠處掃地的干部,語氣平和卻明確:“好了,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前人沒栽或沒栽好的地方,我們要有補栽、栽好的擔當啊。”

        八點整,縣委大院的小廣場上。焦進崗、劉超英、劉進京、曹偉兵、劉志坤、焦楊、呂連群等人,裹著厚棉大衣,在凜冽寒風中相互說著話。寒風更勁,卷起衣角。天空陰沉得如同墨染,厚重的云層沉沉壓頂。

        焦進崗微微仰頭,緩緩收回目光,轉向我,臉上帶著一種閱盡世事的凝重和一感嘆,聲音低沉緩慢:“朝陽縣長啊,這風刮得…邪乎啊。看這云頭,又厚又沉,怕是…真要變天了。”

        我也抬頭,目光穿透寒風,心頭沉甸甸的。終究是時機沒算準。原定的通車日穩妥,為配合何書記視察倉促提前,偏撞上了風雪天。一絲復雜的情緒涌上,我低聲回應,聲音沉穩卻帶著重量:

        “路出寒云外,人歸暮雪時啊…焦主任說得是,這場雪,東洪啊看來是躲不過了。”

        縣委辦主任呂連群手里攥著黑色的大哥大,快步走到我身邊,微微欠身面帶微笑匯報說道:“縣長啊,市委辦那邊剛通了氣,領導已經進入東原地界,鐘書記已經接到何書記了,讓我們做好準備,在光明區做了簡短調研后,正往縣界這邊來。時間差不多了。”

        我抬手,正了正深灰色大衣的袖口,布料在寒風中顯得有些僵硬。“時間到了,上車出發。”我聲音不高,卻足夠讓周圍幾位核心班子成員聽清。

        田嘉明聞,二話沒說,將手中的煙抽了兩口,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里,便徑直走向旁邊那輛閃爍著紅藍警燈的桑塔納警車。車門沉悶地關合,警燈的光映在他緊繃的臉上,又迅速被車窗隔絕。三輛汽車――警車開道,我乘坐的中巴居中,后續的應急車輛緊隨――引擎低沉地轟鳴起來,碾過結霜的路面,朝著縣界方向駛去。

        中巴車內,空調暖風漸漸驅散了寒意。我與常務副縣長劉超英并排坐著。暖意升騰,人的精神似乎也松弛了些許,先前凝重的氣氛輕松取代。劉超英展開那份厚厚的政府工作報告草稿,手指點著其中一頁,側頭與我低聲討論著措辭的調整。后排幾位常委也湊在一起,低聲交談著什么,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話題自然都圍繞著省委領導,對于胡玉生遠赴省城,仿佛已被眾人默契地歸為一件尋常的“看病”小事,暫時拋諸腦后。

        坐在我后排的是曹偉兵副縣長,身體微微前傾,手扒著座椅靠背,湊近我的耳畔,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探尋,笑著問道:“朝陽縣長啊,我聽說…何書記是曉陽秘書長的親大舅,這個…是真的吧?”他問完,眼神卻飛快地瞟了一眼我手中正在審閱的報告稿。

        我手中翻動報告的動作沒有停頓,目光依然落在紙面上,與劉超英的討論也未曾中斷,只是嘴角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聲音同樣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回應道:“曹縣長啊,你的消息…還是很靈通的嘛。”既未承認,也未否認,更像是默認了一個公開的秘密。

        曹偉兵臉上立刻堆起謙遜的笑容,身體卻坐直了些,仿佛得了某種印證:“不止我知道哦,咱們縣里的干部…多少都聽說了一點。”他點到即止,不再多,將空間留給我和劉超英。

        劉超英適時地接過了話頭,手指在報告稿上移動,將討論引回正題:“縣長啊,您看這個‘四大工程’的提法――水庫、電廠、工業園區、新高路建設――我認為定位很準,體現了我們東洪當前發展的關鍵抓手。”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老成持重的贊許,縣長啊,你提的這個‘四個刻不容緩’指明了方向,‘四大工程’則是具體的載體。目標明確啊,壓力與動力并存。我看,這次兩會,大家干勁很足啊。”劉超英的話,既是對報告的肯定,也多少有些拍馬屁的意味所在。

        我看著報告上“四大工程”醒目的標題,目光掃過在座的縣委常委們,聲音平穩地響起,帶著警示說道:“同志們啊,越是這個時候,大家越要做好思想準備。這次胡玉生去了省城,有些…情況,省里是掌握了的。”我刻意停頓了一下,讓“情況”二字在車廂內彌散開去,觀察著眾人微妙變化的臉色――焦進崗眼簾微垂,劉進京眉頭輕蹙,呂連群笑容略僵……車內短暫的輕松氣氛瞬間凝固了幾分,是啊,他是縣石油公司的總經理,違規進的人,縣勞動人事局局長李勃清楚,縣石油公司總經理自然也清楚。

        我話鋒一轉,語氣轉為一種沉穩的安撫,又說道:“不過啊,大家也不用過于緊張。縣委、縣政府,一直在積極、穩妥地向上級匯報、溝通,也在和省委領導保持聯系,努力爭取最好的結果。”這句話,既是穩定人心,自然也是含蓄地展示“實力”,暗示給在座的“東洪八賢”――我的背后并非無人。

        話音剛落,坐在前排的呂連群適時地轉過頭來,臉上帶著擠出來的笑容,匯報道:“縣長,現場那邊早上啊我陪著超英縣長已經確認過了。今天一早天沒亮,我們又親自跑了一趟,東投集團的六輛中巴客車全部到位,紅綢子都扎好了,各鄉鎮沿線的群眾也動起來了,又撿了一遍垃圾。”

        呂連群特意強調了“親自”和“到位”,眼神真誠地望向我,這是在明確表態,也是在為自家那位身陷囹圄的本家兄弟呂振山切割,似乎是表明呂家此刻是積極配合縣里的姿態。

        我微微點頭說道:“辛苦了,連群主任。”簡單幾個字,既是對他工作的認可,也包含了對呂家這份“姿態”的初步接納。東洪八賢,呂家這道縫隙,似乎也有彌合的可能。

        汽車很快抵達縣界預定位置。現場早已布置停當,各單位代表、群眾代表頂著寒風,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有序站立,彼此低聲交談著。天氣實在太冷,有人搓著手,有人跺著腳,好在旁邊有個巨大的玉米秸稈垛,幾個膽大的群眾和工作人員在背風處點起了幾堆小火堆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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