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勃如坐針氈,感覺天旋地轉之際,劉超英開口了。作為常務副縣長,他分管財政、人事、編制,勞動局正是他的直接管轄范圍。他的語氣顯得相對“務實”:
“偉兵同志說的困難是客觀存在的,縣屬企業確實難以承受。但責任問題,縣長已經定了調子,我看是下一步組織調查的事情,現在當務之急是解決人的問題。換句話說,是解決錢的問題。”
劉超英刻意避開了對勞動局直接的指責,把話題拉回案置本身。“我的意見是,尊重事實,以人為本。這124個同志,既然已經在石油公司工作了一段時間,也拿了工資,說明他們是有一定勞動能力的。縣里幾個效益稍好的企業,比如縣供銷社、縣建筑公司、縣農機廠,還有幾個規模大點的集體企業,能不能內部挖潛,或者通過新建一些服務性崗位,進行分流安置?財政上,可以適當給接收單位一些過渡性的補貼。這樣,既解決了他們的飯碗問題,也能一定程度上緩解他們的怨氣。”
我聽著曹偉兵和劉超英之間的話,曹偉兵說道這124個石油系統的工人用的是124個人,劉超英則是稱的同志。
“超英縣長,這想法是好的,但太理想化了!”曹偉兵立刻反駁,我雖然沒有分管工業,但對咱們縣里的情況,還是了解的嘛,“供銷社不同往日了,自己都在裁員!建筑公司嘛,現在臨平、光明區和市上,對了,還有縣長的老家,平安縣的建筑企業都往咱們這邊扎,咱們縣建筑公司幾個月發不出全額工資!農機銷售公司,也是半停產,現在私人個人體的競爭太厲害了!咱們讓他們接收?他們自身都難保!給點補貼?杯水車薪!而且這些人進去干什么?技術活干不了,管理崗沒位置,難道去當門衛、當清潔工?他們能甘心?到時候矛盾不就轉移到接收企業去了?這不是拆東墻補西墻嗎?我看,根源還在違規進人!該清退的清退,該追責的追責!該退的錢,想辦法追回來退給他們!這才是正理!不能因為怕鬧事,就無原則地兜底!財政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是不是王局長?”
財政局長王琪,接近五十歲年齡,帶著一個眼鏡,地中海的發型,正悶頭在筆記本上做記錄,聽到曹偉兵叫自己的名字,王琪很是拘謹的抬起了頭,尷尬的道:“是,財政,財政也不寬敞,不過縣里需要,咱們盡量去擠一擠。”
曹偉兵道:“算了吧財神爺,你兜里那倆鋼g,留著過年吧。自己的腚都顧不嚴了,還想著給別人打兌補丁?”
王琪很是尷尬的道:“哎,是,財政到年底了,是快見底了。”
“追責?現在追責能立刻變出崗位來嗎?能把錢立刻追回來嗎?”劉超英也提高了聲調,“工人和家屬現在就堵在門口要說法!胡主席差點出事!‘兩會’就在眼前!穩定是第一位!我們現在是要拿出一個能立刻執行、能暫時穩住局面的方案!分流安置,我看至少是個方向,是個姿態!總比什么都不做強!至于錢,工作組不是正在查嗎?等查實了,追繳回來再退,也是一樣!”
曹偉兵看超英縣長說話語氣硬了幾分,馬上就軟了下來,畢竟這劉超英是和自家父親一個輩分的大佬,自己又不管工業經濟,自然不好與劉超英說硬話。曹偉兵笑著道:“劉常務啊,我這不是擔心咱們承諾分流,最后落實不了,不是更大的不穩定因素?……”
兩位副縣長的爭論,圍繞著“分流”與“清退追責”兩條路徑爭了幾句之后。會議室內氣氛更加緊張,其他部門負責人噤若寒蟬,目光在我、劉超英、曹偉兵之間來回逡巡。李勃更是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鉆進桌子底下。
焦楊作為組織部長,一直冷靜地聽著,此刻眉頭微蹙。田嘉明則面無表情,但眼神銳利地掃過爭論的雙方和惶恐的李勃。田利民則是一臉苦澀,作為石油公司的當家人,無論哪種方案,最終壓力都會傳導到他這里。
一眾領導談論了半個小時后,也沒形成一個一致的意見。眼看爭論有陷入僵局的趨勢,我輕輕咳嗽了一聲。
聲音不大,卻像敲響了上課鈴。劉超英和曹偉兵立刻停止了討論,目光轉向我。整個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我放下手中的筆,目光緩緩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干部,最后停留在那份厚厚的“安置費”訴求匯總表上。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定海神針般的沉穩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好了,同志們。超英同志和偉兵同志的意見,都有道理,也都從不同角度提出了解決問題的思路。但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穩定劃轉,穩妥清退。這八個字,是縣委定下的總基調。”
我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水,仿佛在給所有人一個整理思緒的緩沖,也讓自己的話語更具分量。
“關于這124位沒有來源單位的同志,”我放下茶杯,目光變得深邃而務實,“我認為,需要區分情況,分類施策,不能搞一刀切,也不能被情緒裹挾。”
“第一,尊重歷史,承認事實。”我的目光掃過李勃,李勃的身體明顯一僵,但我的話語并沒有立刻追責的意味,“石油公司人員超編、管理混亂的問題,由來已久,是特定歷史時期、特定管理模式下積累形成的。這里面有體制的原因,有監管的漏洞,也有個人鉆營的因素。把板子全部打在某一個人、某一個部門身上,既不客觀,也解決不了眼前的問題。我們要正視這個歷史包袱的形成有其復雜性。”
李勃緊繃的神經似乎松弛了一絲,但依舊不敢抬頭。
“第二,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我話鋒一轉,帶著明確的政策導向,“對于這124位同志,他們通過違規途徑進入石油公司,這是事實。但他們畢竟已經在崗位上工作了一段時間,領取了工資,形成了事實上的勞動關系。完全否定他們的過去,強行清退,不留余地,既不符合人情,也容易激化矛盾,特別是在當前這個敏感時期。”
我看向劉超英和曹偉兵:“超英同志提出的分流安置思路,大方向我看是對的。但偉兵同志的擔憂也很現實,不能把包袱簡單地甩給其他困難企業,制造新的不穩定因素。”我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銳利,“所以,我的意見是:‘老人老辦法’!這124個人,原則上不再保留其石油公司的‘正式職工’身份,這一點必須明確,否則劃轉無從談起。但考慮到歷史因素和穩定需要,由縣政府幫扶組牽頭,勞動人事局、工業局具體負責,協調縣屬國有企業、集體企業以及新成立的個體企業,最大限度地挖掘潛力,提供一批過渡性、輔助性的崗位。這些崗位,可以是合同工、臨時工,待遇可以參照同類崗位,但必須明確其非‘正式編制’的性質。愿意接受安排的,給予機會;不愿意接受的,視為自動放棄安置。思想工作由你們石油公司黨委來做。”
我看到曹偉兵想開口,抬手示意他稍等:“當然,偉兵同志,我知道企業困難。所以,財政必須兜底支持!超英同志啊,你聯系稅務局和財政局王琪同志,你們測算一下,對接收單位,縣財政給予為期一定的崗位補貼和稅收減免,減輕企業負擔。一年后,根據企業經營狀況和個人表現,再行決定去留。這是政府為解決歷史遺留問題付出的必要成本,也是維護穩定的代價。”
王琪立刻點頭:“縣長,我們馬上測算,爭取資金保障!”
“第三,新賬新算,源頭治理。”我的語氣陡然變得嚴厲,目光如電般射向李勃,以及他身后的勞動人事局、財政局、計委等幾個二級班子的頭頭,“對于造成這124人違規進入的責任問題,必須嚴肅對待!這不是不追究,而是要追究,而是看表現!工作組要繼續深入調查,把每一個環節、每一個經手人、每一筆錢的去向,都查清楚!等石油公司劃轉平穩落地、‘兩會’順利召開之后,縣委將根據調查結果,依法依規,嚴肅追究相關責任人的責任!該處分的處分,該移交司法的移交司法!當然這期間,能夠主動說明問題,配合工作劃轉的,另當別論。
說完這些之后,我看向了焦楊,說道:焦楊同志,組織部門牽頭,勞動人事局、編辦、工業局配合,立刻著手全面清理、規范全縣的用工制度和人事管理流程!堵塞漏洞,健全機制,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生!這也是‘新人新辦法’的保障!”
李勃剛放松一點的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感覺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襯衫。他知道,這是把“刀”懸起來了,暫時不落,但遲早會落!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在接下來的工作中全力配合,爭取“戴罪立功”。
“第四,關于‘安置費’。”我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職工的血汗錢,必須追回!這是原則!工作組要加大力度,追查資金去向。公安機關要施加壓力,窮盡一切合法手段追繳!追回的錢,必須一分不少地退還給職工!這是政府給他們的交代!同時,工作組在登記、解釋工作時,要向職工明確傳達:政府正在全力追繳,承諾一定負責到底!給他們一個明確的預期。在錢追回來之前,我們提供過渡性崗位。如果這政府安排不滿意的,可以通過合法途徑反應,要是再搞煽動、搞對抗、搞暴力抗法,公安機關依法嚴厲打擊。”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田利民身上,帶著沉甸甸的語氣:“利民同志,石油公司黨委要挺在前面!配合工作組,做好職工,特別是這124位同志的思想工作!講清政策,講明出路,講透利害!安撫情緒,化解怨氣!穩定劃轉,穩妥清退,你們黨委是主力軍!方案明確了,就拿出魄力和擔當去落實!”
田利民馬上表態道:“縣長!請縣委縣政府放心!石油公司黨委一定扛起責任,堅決落實好‘老人老辦法’的分流安置政策,全力配合工作組追繳資金、安撫職工,確保劃轉工作平穩推進!絕不再給縣里添亂!”
我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全場:“同志們,東洪現在經不起折騰。解決問題需要智慧,更需要擔當。今天的方案,核心就是‘平穩過渡,分類安置,事后追責,源頭治理’。大家還有沒有補充意見?”
劉超英和曹偉兵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對這個方案的認可。雖然具體操作仍有困難,但確確實實,縣政府已經最大程度地平衡了各方訴求,指明了路徑,也守住了底線。
劉超英道:“縣長啊,我完全同意這個方案,同志們,今天上午開會,縣長做出了四個刻不容緩的指示,我想重復一下,解決石油公司問題,刻不容緩!保障平水河危橋改造工程順利推進,刻不容緩!扭轉農業生產被動局面,刻不容緩!加強干部隊伍建設,轉變工作作風,刻不容緩!咱們要拿出實實在在的措施去落實啊。
曹偉兵也點頭:“同意縣長意見,抓好四個刻不容緩。”
焦楊、田嘉明等人紛紛表態支持。
“好,既然大家都達成了一致,那就這么定了。勞動人事局、工業局、財政局、工作組、石油公司黨委,按照分工,立刻行動起來!超英同志牽頭協調,伯君同志具體負責與工作組對接落實。我要看到進度,看到實效!散會!”
眾人紛紛起身,表情各異,但步履都比來時多了幾分明確的方向感。李勃幾乎是最后一個離開的,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步履有些虛浮,但眼神復雜――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更有對未來追責的深深恐懼。
田利民坐著面包車,回到了縣石油公司,樓梯走到一半,就看到迎面走來了滿臉焦急的呂振山。
呂振山急切的道:“老田,縣里單獨把你拉過去開會,說了什么?”
田利民看了眼呂振山,嘆了口氣道:“算了,老呂,我整理一下思路,明天上午咱們開黨委擴大會議,到時候我做全面傳達……”
呂振山看著田利民的背景,心里暗道:“娘的,這還沒當總經理,就端架子啦……”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