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組織部長、縣委辦主任兼農委主任呂連群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辦公桌邊緣,在我的目光注視下,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似的:“書記啊,我的意思并不是說這個農藥、化肥和種子是導致減產的原因啊。”
窗外的樹沙沙作響,偶爾有幾片葉子被風卷起,又無力地落下。我端起搪瓷缸喝了口濃茶,看著杯底沉淀的茶葉,茶的苦澀在舌尖蔓延,我語氣平靜地說道:“呂主任,你不是剛剛這樣說的嗎?”
呂連群的后背瞬間繃直,他扯了扯領帶,試圖緩解突如其來的窒息感,額角的青筋微微凸起:“書記啊,我的意思是,有可能,還是有這種可能性的。不一定就真的是農資的原因啊。”
我向后靠在略顯陳舊的皮質椅背上,椅背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我面帶微笑,眼神卻透著審視:“不一定是農資的原因,那是誰的原因呢?米靠碾,面靠磨,遇到問題靠琢磨啊,連群同志啊,我之前一直在糾結,是讓市委處理老天爺、龍王爺,還是咱們的東洪縣干部,但是現在看來,你的話點醒了我,就是有這種可能性啊。所以,咱們要針對群眾使用的農藥和化肥,進行質量檢測,如果是農藥和化肥的問題,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
呂連群的臉色瞬間變得如墻上的石灰般慘白,他當然知道一旦檢測出問題,矛頭必然指向坤豪公司。而他與坤豪公司千絲萬縷的聯系,就像埋在腳下的地雷。他強裝鎮定,聲音卻不自覺地拔高:“書記,我說的只是有這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應該不大吧,畢竟咱們群眾都種了這么多年的地了,今天的調研也可以看出來,群眾對農藥和化肥在生產上的效果,總體還是滿意的嘛。”
我往前傾了傾身子,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如炬:“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權嘛,今天一天我們跑了六個鄉鎮,小麥的長勢你也看了,冬小麥加上夏玉米兩茬,怎么可能達到2000斤。連群同志,這件事一旦到了夏糧收割完,等到給市里面報糧食產量的時候,出現斷崖式的下跌,你說你怎么解釋?當然,抓主要矛盾是解決問題的關鍵。當前小麥長勢與產量預期的矛盾,本質是主觀指標與客觀實際的脫節,之前的指標為什么達到了,現在的產量為什么上不去?25%的虛構產量,這種事情紙包不住火。我們既要尊重農業生產規律,也要維護群眾切身利益。對農藥化肥進行質量檢測,不是簡單的責任追溯,而是通過實踐檢驗真理,用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找準‘病因’。是誰的問題,就是誰的問題,我們不搞栽贓陷害那一套,就是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呂主任,不能忽視‘人定勝天’的主觀努力,更要敬畏‘靠天吃飯’的自然規律嘛,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呂連群的喉結又一次劇烈滾動,心里估計是在暗罵,這縣長和書記一個德行,張嘴都是馬列,閉嘴都是群眾,上升到了政治高度,根本無法反駁。他的嘴唇微微顫抖,想說些什么,卻又生生咽了回去。薄薄的襯衫早已被汗水浸濕,緊緊貼在身上。
我繼續施壓:“呂主任啊,這件事情,如果被市委市政府來調查,說句實在話,最被動的不是焦楊縣長,她今年才抓農業,也不是前任老黃縣長,人家算是平安落地,咱們組織上沒有搞秋后算賬的傳統,你這個總抓農業的農委主任,你說責任不在你,全部都在農業局和統計局?這恐怕說不過去啊。到時候,我不樂觀地估計一下,呂叔,板子第一個打在你身上,這個責任,你扛得起來嗎?”
呂連群的雙腿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他感覺自己仿佛置身于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可能被洪流淹沒。呂連群艱難地開口:“如果真的是假化肥這些,咋辦哦?”聲音里滿是無助和惶恐。
我嘆了口氣,語氣放緩:“哎,對企業能咋辦,大不了就是罰款嘛,還能咋辦,總不能給它個處分吧。呂主任,這也只是我們這樣猜測,說不定人家化肥和農藥沒有問題,到時候,還是要追究咱們縣委政府虛報的問題和農業口子上工作輕浮的問題。當然,我是相信咱們農委也相信咱們農業系統的干部,但市委市政府不吃這一套啊。
呂連群道:“書記啊,這個責任啊,我看應該主要在泰峰同志啊。”
直到此刻,我對泰峰書記的印象又加深了一些,我心里暗道:“泰峰書記張口農村,閉口農民,難道真的就被底下人這么糊弄了?”
“泰峰同志的問題,不是我們追究的問題,到時候問題出來之后,看市委市政府怎么處理吧,這樣吧,你把曹偉兵副縣長請過來,他主抓打擊假冒偽劣,我有些工作還是要和他再交流一下。”
呂連群站起身來,總算是可以離開辦公室了,忙不迭地點頭:“那我現在就去把偉兵縣長請過來。”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腳步聲急促而慌亂。
呂連群一走,韓俊就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些許興奮的神色:“縣長,剛剛公安局的萬局長打了電話,說601專案已經取得突破性進展,抓獲了12名參與毆打干部的家伙。現在他正在和孫支隊一起進行突擊審訊,公安局的沈局長也已經趕到了現場。”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一股難以抑制的激動涌上心頭。但我盡量保持面色平靜,我在心里暗暗道:總算被我抓到把柄了。斗爭的三個原則,有理有利有節,最為關鍵的就是有理啊。現在這一切問題的根源都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最根本的就是沒有找到坤豪公司違法犯罪的證據。
我壓制住內心的激動,語氣沉穩地說:“這個楊伯君同志去了之后還是有效果嘛,縣公安局的同志還是有戰斗力的,是一支值得信賴的隊伍啊。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能夠按期完成辦案,我看如果順利破案,必要的時候要給同志們記功啊。”
韓俊連連點頭:“萬局長說如果順利的話,剩下的幾個人在這幾天應該也能歸案。”
我當機立斷:“既然這樣的話,你馬上通知伯君過來,我要了解全面情況。”韓俊掂量了一下旁邊的暖水壺,拿著水壺,也就轉身走了。
就在這時,馮國斌局長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探進頭來:“縣長,我耽誤您五分鐘,給您報告工作呀!”我看著他那副欲又止的模樣,心里清楚他在統計造假事件中的責任,但在沒有想好對策之前,只能不動聲色地讓他進來。
馮國斌一進門,就匯報說道:“縣長啊,是這樣,今天調研的時候,大家反映的,玉米種不好買的事,我已經落實了”。
今天調研,不少干部群眾說,上級一再要求不讓大家自己留種,繼續購買省農科院的種子。經歷了這么幾年,群眾對省農科院的種子還是逐漸開始了認可,穩產,抗倒伏,省農科院種子公司的質量,也有保障。但是省農科院的種子不好買,要提前交款預定,群眾掙錢不易,提前交款,自然是擔心被騙,但是如果再拿不到種子,就要耽誤播種了。我皺了皺眉頭,問道:“了解清楚了?”
馮國斌神情嚴肅地說:“是這樣,夏玉米的播種,省農業廳發文強調嚴禁群眾自留玉米種,提倡大家購買專門的玉米種子。但現在整個東原市,玉米種子都在坤豪公司手里,坤豪公司是省種子公司在咱們東原的總代理。現在各鄉鎮都在問農業局,買不到種子,如果要想買種子,就必須先把錢交給坤豪公司。”
我心里一沉,追問道:“應該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現在是先交錢后付貨,是這樣嗎?”
“是啊,我找東原市里其他幾個縣的農業局都了解了一下情況,這個坤豪公司今年是省總公司在東原市唯一一家代理,這是事實。他們有的在4月份的時候就開始找他們訂種子,朝陽縣長,現在鄉鎮都在問局里面,咱們要不要付款?”馮國斌說著,掏出一疊文件,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各鄉鎮的反饋。
我想起永林市長曾經說過的話,農業的壟斷就是對農民最大的殘酷,這根本不利于東洪縣的農業發展。我連忙問道:“怎么就只有這么一家農業公司賣種子嗎?縣里農資公司呢?市里的農業開發總公司呢?難道國家的還拿不到代理權?”
馮國斌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剛剛給魏昌全書記打了電話,他們那邊倒是有化肥和農藥,但是種子確實沒有。今年他們要想拿種子,也只有從坤豪公司拿,所以包括供銷社、農資公司在內,都只有少量的種子,根本滿足不了咱們東洪縣的體量啊。”
我又問價格情況,馮國斌說比去年略高,大概六毛錢一斤。農時不等人啊,我思索片刻后說:“好吧,你們和省種子公司再確認一下,如果省種子公司那邊沒有問題的話,該從坤豪公司定,就從坤豪公司定吧。”
馮國斌有些激動地說:“縣長啊,太窩囊了,說句實在話,我們農業干部都咽不下這口氣呀。這么大的東原市,市局和縣局都搞不了,供銷社和農資公司也搞不了,反倒是讓這個民營公司坤豪公司把種子壟斷了。你說這不是打我們的臉嗎?如果他不賣給我們,那我們今年夏天是不是就種不上夏玉米了,咱們東洪縣是不是要絕產?”
我心里也很窩火,但在沒有證據之前,只能暫時隱忍。為了和一直講馬列的泰峰書記搭班子,我看了三個月的馬列經典,也逐步學會了用唯物辯證法分析當前的東洪縣的問題。當前東洪縣農業問題的‘牛鼻子’,在于‘壟斷利益鏈’與‘群眾利益訴求’的沖突。坤豪公司的代理權壟斷、提前收款等現象,表面是市場競爭問題,深層是‘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的局部矛盾,官僚主義助長了壟斷行為,我們就必須運用‘系統思維’推進改革,這就更不能意氣用事了。我在心里琢磨,這個坤豪公司能拿到總代理權,背后肯定不簡單,說不定真和某些領導有關,看來得找機會和上面的人通通氣。
很快,曹偉兵來到辦公室,我就交代道:“馮局長,這次可以買種子,但是要吸取教訓,我找時間調研農業資料生產公司,要把我們自己的農資公司重整旗鼓,眼下就按這個辦吧,只要是省種子公司確認代理權在坤豪公司,該付款就付款。”
馮國斌自從農業局的干部被打之后,對坤豪公司的前景也已經不看好了,事情鬧大了,吃虧的肯定還是坤豪公司,馮國斌略顯擔憂的道:“不會收了錢,跑了吧。”
我淡定的道:“他求財還舍命不成,跑不了。農業生產要緊。”
馮國斌出門之后,曹偉兵道“縣長,聽說咱們的百萬畝噸糧田建設,也是假的?還有那個,呂連群把提風書記的試驗田,也給鏟了?”
我有些驚訝:“他怎么這事你也知道了?”
“現在縣里誰還不知道,大家都知道,十多畝的小麥馬上就要豐收了,卻被鏟平了,說是要搞工業。縣長,這事兒您要追究,不然的話,這風氣就被帶壞了。”曹偉兵義憤填膺地說。
我看來看手表,已經六點了,從早到晚,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啊,這沒有好的精力和身體,當縣長都撐不住啊,我站起身做了兩個擴胸運動,又將窗戶推開,說道:“追究肯定是要追究的,但是現在啊,主要問題現在糧食造假的事情,你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