橢圓形的會議桌旁,眾人表情凝重,氣氛壓抑。在這關鍵的時間節點上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又恰逢臨近過年,社會上早已流四起,傳有人買兇殺人,目的是阻止夏光春大力整治審計腐敗問題。
聽完李尚武、丁剛和各相關職能部門的工作匯報,又聽取了其他幾位市委常委的意見后,鐘毅拿起鋼筆,在桌子上輕輕點了幾下,緩緩說道:“同志們啊,大過年的,本不該把大家叫過來。今天是大年三十,是咱們中華民族傳統的新春佳節。可在這個至關重要的時間節點,咱們一位同志遭遇車禍,不幸在喪生。這事兒該不該查清楚?我認為必須徹查到底。剛才大家的發也提到了,這里面還是存在一些蹊蹺之處。當然,我也希望這只是一場普通的交通事故,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事情沒那么簡單。”說完,他微微點了點頭,目光緩緩掃過會場中的每一個人,會場里瞬間安靜下來,包括張慶合在內,所有人都拿起筆,認真地做著記錄。
鐘毅繼續說道:“但我現在不說這事兒涉嫌謀殺或者故意殺人,畢竟咱們要講證據。可既然有懷疑,就不能揣著明白裝糊涂。這事兒我看這么處理:第一,外松內緊,不動聲色地開展專項調查。現在正值春節,社會需要安定團結、祥和喜慶的氛圍,所以處理這事兒必須低調行事。市政法委要統籌全市政法力量,對上要和公安廳協調好,爭取得到他們的支持,對下要安撫好家屬。顯平同志,你代表市委、市政府,去慰問一下家屬。”李顯平戴著眼鏡,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回應道:“散會之后,我馬上就去。”
鐘毅接著說:“第二點,人心不能亂,工作不能斷。光春同志負責審計局的時間不長,卻承擔了集中審計這么重大艱巨的任務,并且成效顯著。一些單位的初步審計報告我已經看過了,涉及的單位和人員不在少數。我們合理推測一下,這事兒會不會和審計有關呢?這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上午,公安局要仔細排查一下相關線索,看看光春局長生前有沒有留下什么重要線索。瑞鳳同志負責的審計工作要繼續穩步推進,不能因為光春同志的離世就停滯不前。審計就是要把問題擺在明面上,有問題就得整改。”
王瑞鳳立刻表態道:“鐘書記,我接下來就和慶合市長商量,盡快確定新的審計負責人,把審計的各項工作落實到位。”鐘毅點了點頭,對這番表態表示認可,繼續說道:“第三點……”
散會之后,鐘毅特意將張慶合、王瑞鳳、李尚武三人單獨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待妥善安排完審計工作,鐘毅的目光落在王瑞鳳身上,關切地問道:“瑞鳳啊,一會你抓緊回省城去,大過年的,沒必要所有人都耗在這里,這事下來就看尚武同志了。”
王瑞鳳臉上滿是自責之色,語氣沉重地說道:“鐘書記,夏光春的事兒,我深感愧疚啊。不用多說,夏光春肯定是死于非命。”
鐘毅輕輕端起茶杯,動作沉穩,目光深邃,凝視著杯中升騰的熱氣,片刻后又穩穩放下,緩緩說道:“我內心的直覺也這么認為,但咱們說話得依據證據、遵循事實。尚武,你們和嫌疑人交談得怎么樣?”
李尚武神色頗為凝重,微微點頭,語氣中透著一絲為難:“現在,這個人一口咬定,只是過年高興喝了酒,錯把油門當成剎車,才導致撞人事故。”
王瑞鳳一聽,不禁著急起來,提高音量說道:“不可信啊,哪里有這么巧合的,李局長,你們公安部門手段多,就不能用點特別手段嘛?”
眾人心里都明白,王瑞鳳所說的“特別手段”所指為何。公安機關在辦案時,有時因缺乏有效監督,為達目的會采取一些非常規手段,然而這些手段不僅違法,還極易造成冤假錯案。
李尚武并不愿采用這類方式去突破案件,他神色堅定,認真地說:“王市長,辦案也得依法行政。現在不能僅僅因為懷疑他,就對他動用非常手段。我相信,只要這人有問題,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鐘毅贊同地點了點頭,目光溫和地看向李尚武,說道:“說說你的調查方向。”
李尚武清了清嗓子,有條不紊地說道:“是這樣,剛才在會場也匯報過,這人只是個普通貨車司機,按常理來說,沒什么可被審計的,而且他和夏光春之間也沒有直接沖突。但我打算排查一下他的社會關系,包括他本人、親屬,看看有沒有在這次被審計單位工作的。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深入調查這個人經濟上是否有困難,有沒有諸如涉毒、涉賭之類的不良嗜好,徹查他在經濟上有沒有問題。第三,已經請求省公安廳交警總隊的同志對事故現場進行仔細分析核查。事發后我便立即安排了,現場一直保持原樣,省公安廳的同志今天中午前就能完成勘察。”
王瑞鳳微微皺眉,帶著一絲疑問說道:“李局長,這現場能看出什么來?不就是個事故現場嘛。”
李尚武耐心地解釋道:“可不能這么簡單看待。在專業人員眼里,從剎車痕跡、事故形態,再與當事人描述的操作過程進行比對,結合證人證,就能更好地確定當事人是否說謊。只要確定他說謊,我們可采取的措施和手段就多了。”
李尚武解釋完,王瑞鳳臉上露出明白的神情。鐘毅接過話茬,說道:“對,尚武同志的分析我很認可。我們不能低估某些人喪心病狂的程度,為了掩蓋違法犯罪線索,他們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所以,慶合同志,瑞鳳同志你們那邊也要高度重視,把線索好好梳理一下,說不定從審計角度能查出關鍵問題。”
開完會,眾人便依照市委的安排,各自奔赴崗位忙碌起來。而在省城,第三場推介活動正有序進行。由于省工會委員會副主席,加上經貿委的戚主任、東投集團的齊永林三人重磅出席,會場秩序井然。
前來參會的大多是各個單位的工會干部,會場氛圍嚴肅莊重,全然沒有前兩天和大小經銷商開會時的熱鬧勁兒。齊永林和省工會的副主席,包括戚廣林都依次上臺發表了講話。這次推薦活動更多是為了拓展人脈資源,大家心里也清楚,臨近過年,也沒指望這些工會干部能在此時訂多少酒。
散會之后,時間已至中午。按照東原的風俗,此時家家戶戶都已貼上了春聯。整個推介活動取得了不錯的成效,齊永林戚廣林握手告別,春節假期模式正式開啟。
齊永林給司機放了假,齊永林和胡曉云一同返回東原,空曠的田野一望無際,四處都是上墳放鞭炮的場景。以往每年這個時候,齊永林都會作為家族里頗具威望的人物,代表家族向祖墳敬香。可如今,齊永林從市長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僅保留了一個副廳級的市政府特別顧問以及東投集團董事長、黨委書記的職務。雖說這個職務,普通人窮盡一生也難以企及,但對齊永林而,與之前相比,落差還是極大的。再加上如今離了婚,齊永林更沒了回家的心思。
一路上,胡曉云都沉默不語,安靜地坐在車里。她眼神黯淡,眉頭微微皺起,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齊永林察覺到了胡曉云的異樣,也明白昨天發生的事情確實把這個外表看似柔弱的女人嚇得不輕。齊永林此刻親自開著車。他微微轉頭,看著胡曉云落寞的眼神,輕聲說道:“想聽什么歌?我放一首。”
胡曉云有氣無力地回應道:“隨便吧。”齊永林隨手將磁帶推進錄音機,皇冠汽車的音響效果遠比之前的桑塔納要好得多。不一會兒,悠揚動聽的音樂緩緩流淌出來,齊永林的幾根手指不自覺地隨著音樂的節拍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著。伴著音樂,齊永林說道:“晚上就別回家了。”或許是音樂聲有些大,又或許胡曉云心里裝著事,這句話,胡曉云沒有任何回應。
齊永林見狀,又把音樂音量調低,帶著一絲歉意說道:“曉云啊,晚上你打算怎么安排?”
胡曉云回過神來,說道:“我想回家,今天是除夕,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
齊永林試圖勸說:“大年初一、大年初二又有什么區別呢?反正也不上班,干脆我帶你去東海轉轉吧。昨天給朝政打電話,他說今天值班,不回東原老家,讓我有時間去東海找他。”
胡曉云面露猶豫之色,說道:“領導,我總不能帶著孩子跟你去東海吧。”
齊永林笑著說:“怎么不行?帶孩子去看看大海嘛。”
胡曉云曾經見過大海,那波瀾壯闊的景象令她心生無限向往,自那以后,大海便時常在她的心頭縈繞。她對那片金色的沙灘情有獨鐘,每一粒沙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都閃爍著細碎而迷人的光芒;她鐘情于滔滔不絕、奔騰不息的海水,海浪一次次地拍打著海岸,奏響著雄渾激昂的大自然樂章;她更享受一個人靜靜佇立在海邊的時光,海風肆意地吹拂著臉龐,像是大海溫柔的撫摸,似乎唯有大海,才能將她內心深處那些復雜糾結的情緒與過往的傷痛徹底淘洗干凈,讓疲憊的心靈得到久違的寧靜與慰藉。
回想起過去,胡曉云在計劃委員會時,和愛人的職位相當,兩人的生活雖說不上大富大貴,卻也安穩平靜,日子過得平淡而幸福。可命運的轉折總是突如其來,令人猝不及防。在她懷孕的那段特殊而敏感的時期,愛人竟然背叛了她,選擇了出軌。起初,胡曉云滿心期待,試圖用自己的寬容和原諒去挽回這段瀕臨破碎的婚姻,修補那千瘡百孔的感情。然而,事與愿違,丈夫不僅沒有絲毫悔意,反而愈發變本加厲,對家庭更加不管不顧,冷漠至極。從那一刻起,胡曉云的內心被深深刺痛,她骨子里那股倔強要強的勁兒被徹底激發出來。她暗暗發誓,一定要向愛人證明,沒有他,自己照樣能活的像個人。
不可否認,胡曉云為了事業的發展,確實與齊永林有過一段不尋常的過往。她心里十分清楚,若沒有齊永林的扶持與幫助,以自己一個農家出身的閨女,想要爬到正縣級的崗位,簡直比登天還難。后來從正縣級降為副縣級,并非做錯了事,而是站錯了隊。要是齊永林依舊在位,之前那些諸如“25塊錢一棵的冬青樹”根本不值一提,隨便找個理由就能輕松應付過去。胡曉云回想起往昔,心中有懊悔也有無奈。她想起自己曾經費盡心機、絞盡腦汁地去算計臧登峰,為難廖自文。
但在這競爭激烈、波譎云詭的機關單位里,身處官場旋渦之中,作為領導干部,就得有一顆堅毅果敢、敢于決斷的心。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環境下,如果自己不狠下下來,又怎能有人跟著自己干?如果自己沒有手段,那么跟著自己的人,又能指望從自己這里得到什么發展機會呢?
在政治的舞臺上,女性本就處于弱勢地位,往往只能通過一些看似不正當的競爭手段,來獲取那來之不易的正當勝利。畢竟,在這個現實殘酷的世界里,只要最終成功了,過程似乎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歷史向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沒人會在意你究竟是如何上位的。就如同唐朝的李世民,通過玄武門之變,誅殺兄弟才登上皇位;還有朱元璋,出身卑微,曾經只是個四處乞討的叫花子,最終卻開創了大明王朝。成王敗寇的故事,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上演,歷經數千年,經久不衰,是啊,成功了,總是對的。
坐在汽車上,胡曉云如今滿腦子都是李正陽。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她對李正陽動了心。可她心里也清楚,李正陽已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絕不能去破壞這份安寧與幸福。況且,李正陽還是自己的下屬,一個老實人。她心里明白,這種特殊而微妙的情感,或許就是所謂的欣賞吧,一種對優秀下屬的認可與贊賞,又夾雜著些許難以說、朦朦朧朧的情愫。
車穩穩地停了下來,胡曉云從沉思中緩緩回過神來。她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提起自己的行李,大大小小的包裹堆在一起,頗為沉重,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搬到自己的車上。在整理行李的時候,她突然想起,里面還有兩件精心挑選的衣服,是買給李正陽愛人的。看著這兩件衣服,胡曉云心想,無論如何都得給李正陽送過去。畢竟李正陽是為了幫自己才受了傷,作為領導,于情于理都應該大大方方地關心一下下屬。
齊永林瞧著胡曉云滿臉的落寞與惆悵,心里也明白,臨近春節,這本該是闔家團圓、充滿歡聲笑語的日子,可胡曉云卻有著一個支離破碎、令人心酸的家庭。同是天涯淪落人,兩人雖經歷不同,卻都有著各自難以說的不幸,正所謂幸福的人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此時的他們,心中都涌起一股同病相憐之感。
胡曉云強打起精神,嘴角微微上揚,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轉身朝著齊永林禮貌地打了聲招呼,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與勉強的笑意:“老領導,新年快樂啊,我這也算是給您拜年了。”
齊永林微微點頭回應,眼神里也滿是復雜的情緒,有理解,有同情,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
胡曉云抬眼望去,眼前的光明區老政府大院,此刻顯得格外空曠寂寥。大院里,除了他們兩人,空蕩蕩的一片,沒有一輛車的影子,也不見一個行人。平日里守在門口的大爺,也回家過年、上墳祭祖去了,整個大院沉浸在一片靜謐之中,唯有冬日的寒風,時不時地呼嘯而過,卷起地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迎接著1991年。
齊永林尷尬地笑了笑,開口說道:“哎呀,你這個老領導,都讓人有點陌生了。”
胡曉云輕輕一笑,說道:“您這是想多啦。大過年的,不說這些了,我還有事,就先回去了。”說罷,她坐進自己的紅色轎車,發動引擎,車子緩緩駛出光明區老政府大院的大門。
齊永林望著胡曉云離去的背影,一股莫名的孤獨與寂寞感,如同潮水一般,猛地涌上心頭,似乎能將他淹沒一般,一種失敗感涌上心頭。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與感慨之中,這時,突然聽到樓梯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人從里面走了出來。齊永林下意識地轉身,冷不丁地嚇了一跳。
只見對面的人手里提著大包小包,里面裝滿了年貨,顯然是有備而來。那人瞧見齊永林,帶著滿臉討好的表情道:“市長”。
齊永林定睛一看滿臉詫異,他揉了揉腦袋,伸手在空中隨意比劃了兩下,有些驚訝地說道:“怎么?你放出來啦?”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