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大院里,鐘毅坐在自己略顯寬大的辦公椅子上,分管組織人事的副書記劉乾坤建議再去爭取一下,鄧牧為坐在對面的長條凳子上,抽著煙。縣里本來計劃推薦城關鎮的廖自文為工業副縣,但是在陪同地區領導考察的過程中,廖自文被地區周書記看中,考察回來之后就去地區報了到,現在任職文件已經下發到各縣,廖自文已經是府辦副主任兼任地區駐上海辦事處籌備組的組長。
進入鐘毅視野的一共只有三個人,廖自文、李尚武和張慶合。廖自文走了之后本該推薦李尚武,但是李尚武因為酒駕撞人在這個檔口上是絕對不敢提推薦的事,因為特殊的原因不嚴肅追究已經不錯了。而安平的書記張慶合在關鍵時刻和鄉長吳香梅因為計生超生戶的事情鬧了別扭,現在兩人也是處分在身,張慶合也失去了資格。
如今,鄧牧為和劉乾坤都向他正式推薦了孫友福任工業副縣,從內心來講,孫友福是鐘毅內心最為認可的一個年輕人,不為別的,就是因為當年去上海招商,在經費十分緊張的前提下,孫友福不卑不亢,成功招商,最為關鍵的是孫友福帶著幾個年輕人,寧愿自己帶頭吃發了霉的菜包,也要給縣里把錢節約回來,當孫友福把省的錢交給自己的時候,鐘毅到辦公室就獨自落了淚,他慶幸自己手下有這么優秀的年輕干部,他也自責身為縣委書記,底下的干部個個像叫花子一樣去招商,他覺得自己愧對了鄉親父老。
如今,孫友福剛剛滿三十歲,已經是全縣最年輕的正科,縣外經委的主任。在鐘毅看來,推薦李尚武任了工業副縣,然后讓孫友福再去工業園區歷練兩年,下一步再推薦處級是比較合適的,但如今自己三個備選方案全部被打亂,鄧牧為和李乾坤都建議給孫友福提前壓擔子,其實從內心來講鐘毅也是接受的,這種接受不是妥協,而是一種更為大膽的方案。
孫友福身為外經委主任,負責招商工作,對全縣工業發展有過很好的思考,特別是孫友福寫的關于招商的幾點建議,鐘毅頗為認同,孫友福提出的“基礎好、服務好、環境好”的觀點,鐘毅是準備納入明年的重點工作,其中最重要的是修建兩條橫跨東西、輻射南北的高標準公路的設想,鐘毅認為很有必要,雖然資金的缺口很大,鐘毅和鄧牧為卻已經達成了一致,就是勒斷了褲腰帶,把縣委食堂的鍋賣了,也要把公路修通。
為了推薦孫友福,鐘毅和地區領導通了電話溝通,地區領導說這副縣的人選,地區已經做了考慮,會統籌安排,縣里推薦的人只有等到下次再說,在這個時候,再把孫友福報上去,已經屬于多此一舉了。
鐘毅看著鄧牧為,說道:“老鄧,你的建議哪?”
鄧牧為放下了二郎腿,又向后靠了靠,說道:“我贊同老劉的意見,咱們再去試一試,畢竟縣里的同志更加了解基層的情況。”
劉乾坤補充道:“要不我把滿江也喊過來,聽一聽他的意見?”
鐘毅擺了擺手,說:“算了,我明天直接去一趟地區,找偉正部長再溝通一下。”
劉乾坤提議讓王滿江發表意見,鐘毅斷然拒絕了,對于王滿江,鐘毅已經聽到了他的一些議論,正打算找機會和王滿江談心,在沒有談心之前,鐘毅覺得王滿江說的話,已經不再客觀。
回到安平,鄉書記張慶合已經和吳香梅達成一致,由現在的黨政辦副主任吳愛枝出任更為棘手的計生辦主任,由程國濤接任吳愛枝出任負責黨政辦的工作。當吳香梅提出吳愛枝出任計生辦主任的時候,副鄉長老葛提出了不同意見,認為這個方案有些不妥,吳愛枝走了,誰又來負責黨政辦的工作呢?畢竟吳愛枝在黨政辦干得好好的,而老葛反對的根本原因,是覺得吳香梅因為在欺負吳愛枝。
老葛說道:“吳香梅去計生辦,黨政辦誰來負責那?”
吳香梅看了看張書記,又看了看老葛,說道:“既然葛副鄉長提了出來,我看就把第三個議題一起說了,第三個議題就是研究黨政辦負責人的問題。”說完之后就看向了張叔。
張叔放下了筆,心中暗道,忘了給大家通氣了,雖然吳愛枝在黨政辦干的時間不長,但成效還是不錯,又是鄉里的老人,也是正兒八經的安平人,加上前段時間吳愛枝和吳香梅之間因為自己的事可能讓大家鬧了誤會,覺得此舉是吳香梅的個人想法。
張叔說道:“老葛,我看香梅提出的讓愛枝去計生辦是合適的,計生辦的工作比較棘手,愛枝經驗豐富,去了之后可以先把工作局面打開,這黨政辦您看什么人合適?”
既然張叔這么說,老葛就沒有了拒絕的道理,說道:“黨政辦啊,這個我還沒有考慮好,可以請其他同志先談看法。”
吳香梅心里也暗自道:“看來上次的事情,大家對自己頗有成見,平時從不顯山露水的老葛在這個時候都敢跳出來質疑自己。吳香梅看著旁邊陽光帥氣的李朝陽,沒想到這個軟飯硬吃的小李能把軟飯吃到這個地步,鄧牧為家里竟然為了這個“贅婿”,竟然不惜動用省城的關系,而她吳香梅不過是找自己的愛人方建勇抱怨一番,而方建勇也不敢直接打電話給自己的二叔,還是打給了二叔的秘書,正是這一通電話闖下大禍,二叔沒有給方建勇說什么,但是直接換了秘書,這就是態度。而二叔的態度讓方建勇擔驚受怕,畢竟自己正扯著虎皮做大旗在謀求下基層,這事一出給自己能不能順利下來都成了未知數。而兩人萬萬沒想到,這事平安落地的關鍵不是自己的二叔,而是鄧牧為的親家直接定了調,發展中的問題,要容錯糾錯、要在發展中解決。吳香梅心里暗暗悔恨,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沒有收拾殘局的能力,所有的任性都是幼稚!”
問了其他幾人,大家都說沒想好。張叔知道,這吳香梅在大家心中的權威性已經不如以前,如果再通過吳香梅提議程國濤說不定又有不同的聲音,而自己又沒有事先與朝陽溝通,只能賭一把,讓朝陽提出了符合的人選。
張叔摘下了眼鏡,道:“朝陽,你也分管黨政辦,你說說,推薦誰比較合適”。
我想著張叔此刻的用意,知道黨政辦也只有程國濤符合條件,稍加思索就說道,“我提議程國濤負責黨政辦的工作。”
張叔說道:“那大家談談,有沒有不同意見或者更好的人選”。
老葛幾人交流了下,都搖了搖頭,張叔說道:“那就這樣定下來,按程序上報備案。”張叔戴上了眼鏡,說道:“現在已經快八月,各項工作都很緊張,大家按照各自的職責抓好工作的落實,特別是教室危房改造的事,進展還很滯后,韓羽公司的事還要抓緊投產,酒廠廠房改造、建筑公司……。”會開到中午,張叔把各項工作都做了安排。臨近中午的時候,張叔叫上了我和老葛,一起到鄉里大街上的小館子里一起與老劉吃飯。老劉灰溜溜地離開了安平,情緒十分低落。這說道:“以后神仙打架的事,打死也不參與了!”
黃河流經縣里有十多公里,但是主要就在黃灘鄉,縣里各個鄉都窮,但是最窮的還是要數黃灘,和柳集不同,柳集的窮是因為沒有通干道公路,而黃灘窮就是因為黃河發水,大家祖祖輩輩居住在黃河灘區,那一代人少說也要趕上一兩次發水,一旦發水則安身立命的房子和莊稼,就全毀了,灘區有多窮,縣里不成文的規矩,無論是誰到了灘區,一律不管飯,所以按說該上午送老劉了,我們還是選擇了下午。
越過了黃河護堤,就正式進入了灘區,一道大堤如同兩個世界,這大堤之內的房屋全部起于高高的夯土之上,就是這小小夯土,也是凝聚了幾代人的心血,灘區人已經像勤勞的螞蟻一般,一點一點把這房屋鑄在高臺之上。灘區老人最大的炫耀,就是這一輩子給自己的后人將這夯土又高了二尺。
張書記看著這獨特的風景,臉色也是無比的凝重,祖祖輩輩,就在這灘區里,張叔感嘆道:“讓這里富了,才是本事”。
老劉感慨道:“張書記,難啊,這里是泄洪區,誰家的企業敢建在這里,誰家的閨女又愿意嫁到這里,誰家的干部又愿意來到這里,我是咎由自取啊!”
張叔說道:“老劉,別這么說,人家老樊在這里干了快十年了,不一樣待得好好的。”
老劉說道:“張書記,咱安平出了多少干部,這黃灘怕是他老樊自己都走不出去吧。”
到了鄉大院,不像安平和柳集,還是鄉鎮集市,這灘區的鄉大院周邊也是處處壘土高臺,沒有太多繁榮的景象,更沒有什么生活氣息。
老樊是鄧叔叔和李叔的戰友,由于是黃灘人,所以轉業后就到了黃灘,這一干就是八九年,從副鄉長一直到鄉長,今年的時候黃灘書記退休,最終老樊接任了一把手的位置,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老樊就還兼任著鄉長。
沒有太多的寒暄,對于接納老劉老樊也是實屬無奈,李尚武和張慶合都打了電話,他也只有接納了,畢竟他這里基本上都要成了縣里的“流放之地”,但是只要來了的,基本上就沒有能功成身退的。
我過年的時候,和鄧叔叔、李叔一起,來看望過烈士的后人小振華,當時和老樊也有過一面之緣,大家客套了幾句,也就準備回去了。
在安平,吳香梅按照張慶合的工作安排,和企管站的副站長高春梅一起,就把新分配的大中學生送到了各個企業里面。
看到了二哥李正陽,吳香梅還是仔細打量了一番,我們兄弟三人眉宇之間都有些相像,大哥雖然沒有上大學,卻是書生氣最重的一個,二哥雖然上了大學,卻看不出太多的書生氣。吳香梅夸贊了幾句,把人交到了老賈的手上,多有鼓勵。因為要送的人多,并未太多地停留,也沒有耽誤生產。老賈想著等到明天早會的時候,再介紹新來的李副廠長。
二哥的自行車后座上用麻繩胡亂綁了行李。一副涼席、一個枕頭、一床簡單的薄毯,幾件換洗衣服,與老賈簡單交流之后,又到鄉大院辦了些手續。正陽到了鄉里,我們還沒有回來,我們回來了,二哥又回了磚廠。
老賈這個人從來不搞阿諛奉承那一套,骨子里的清高讓老賈看起來并不是那么的平易近人。老賈的辦公室里,二哥正陽顯得有些拘束,老賈對于二哥的到來,不冷不熱。
老賈說道:李正陽,你現在已經是下了文的副廠長,不管什么掛職也好,正式的也好,咱老賈都把你看成磚廠的人。咱磚廠比較特殊,看起來又臟又累的,但屬于別人求著咱做生意,這幾年搞建設,咱的磚不愁賣。咱們磚廠現在有些亂,我也是剛來不久,你有文化,就把咱磚廠的賬管起來,咱這會計是個半吊子水平,高中畢業的小姑娘,也做了幾年了。咱都知道一個地方最關鍵的就是賬,我不想咱倆在磚廠辛苦一年,到頭來是一筆糊涂賬。還有這磚廠工人的紀律,也是你來抓,前些年養成的習慣很不好,有些人懶散慣了,必須把風氣改過來。兩人說了會,二哥就去了宿舍鋪床。
當年修宿舍,考慮的是交通不便,特別是冬天,下了班已經六七點鐘,天寒地凍的大家也就在宿舍里將就了。現在大家有了自行車,磚廠的工人也都是附近十里八鄉的人,大部分人都會回家,宿舍之中剩的人就不多了。所以二哥分了一個“單間”。
磚廠的宿舍有個二十多間,雖然磚廠產磚,但這宿舍修得卻十分的簡易,看起來也十分的破舊,推開門之后遍地都是煙頭,角落之處依稀像是尿漬一般,不少地方還有顆粒糞便,不知道是蝙蝠還是老鼠的。宿舍里所謂的床不過是下面墊了磚,上面幾塊零散的木板,二哥拼拼湊湊之后,依稀能夠辨別出這是一張床。
看著滿地的垃圾,二哥到處找了抹布和掃把,做了清掃,從墻面到墻角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又找了幾塊大的塑料布當做玻璃,把窗戶遮了起來,老賈也是用了心,把角落里一張不用的桌子抬了出來,給二哥臨時用一用。
看到二哥把寢室打掃得干凈,老賈點著頭說道:不愧是大學生呀,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正陽啊,辦公室的那個風扇,晚上睡覺的時候,你就拿過來用,我桌子上的收音機,你晚上睡不著也拿過來。
二哥正陽笑著說道:“賈廠長,我看了咱這沒有插電的地方,我看電風扇還是算了,收音機也不聽了,我晚上要看書,能不能換一個亮一點的燈泡”。
老賈笑道:“這能算個啥事,明天的時候,我喊人把插座什么的都給你通了,你兄弟朝陽前兩天已經給我說了你們家的情況,說你要住在宿舍,我這手上一忙,就搞忘了安排。”
二哥說道:“賈廠長,您看,又給您添麻煩了”。
老賈說道:“不算個啥,哎,你看的啥書,能不能給叔也看看”。
二哥正陽摸了摸頭,道:“賈廠長,今天沒帶,都在家里,只是也不多了,大學畢業的時候,太多了沒帶回來”。
賈叔說道:“以后沒人的時候,不叫廠長,你兄弟朝陽喊我叔,你也跟著喊叔吧,聽著親切,你看你這弄了一身泥,你走到東邊的盡頭,那里可以沖涼,咱這磚廠灰大,大家下班的時候,都會沖一沖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