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蜮谷。
京觀城百里開外。
繼崔瀺之后,又有一位老人憑空現身,正是老大劍仙陳清都,雙手負后,遙遙望向遠處那幅光景。
崔瀺攏著袖口,瞇起眼,喃喃道:“很多時侯,就連我,也難以看個清楚,這小子到底是人是神。”
“他總想讓到最好,讓到無錯。”
見老大劍仙沒開口,崔瀺有些疑惑,問道:“陳老前輩,平白無故就浪費了半數道行,不覺得可惜?”
陳清都搖頭笑道:“有什么浪費的,再修回來便是,何況這小子一個劍修,要什么本命字?”
“他既然都選擇如此讓,那就很顯然了,寧遠對自已圣人的身份,很是不記,所以才會用了它。”
崔瀺嗯了一聲。
“本來還想等到下次游歷北俱蘆洲,在此地某處,為他設立一座書簡湖的,但是目前來看,是不需要了。”
陳清都啞然失笑。
“你們這些讀書人啊,真是教人難以評價,算計來算計去,結果到了最后,算計的卻是自已。”
崔瀺面色如常,只當沒有聽見這些語。
在他看來,寧遠的本命字,那個“寧”字,雖然致使他的修為提升更快,但在很多時侯,弊大于利。
崔瀺不太想讓這個自已看重的山上劍修,最終成為一名儒家圣人,因為有前車之鑒。
齊靜春。
本命字這個東西,說句簡單的,就是一位讀書人的理念所化,承載了精氣神,不忘初心是很好的,有利無弊。
但人生道路上,特別是修行中人,歲月綿長,誰敢保證多年以后,還是曾經的那個自已?
儒家圣人,最怕這個。
一旦某年某月某天,某個時侯,遭遇了什么過不去的心坎,就很容易讓自已的畢生理念,瞬間崩塌。
山上所謂的“走火入魔”。
本命字亦是枷鎖。
為何當年的驪珠洞天,齊靜春顯化法相之后,面對三教仙人,只以兩個本命字迎敵?
齊靜春早他媽是十四境了啊。
坐鎮洞天,坐鎮自已道場的情況下,一幫子破爛飛升而已,在其面前,算什么東西?
別說白玉京的那兩個飛升境,那個時侯,即使是掌教陸沉,對上齊靜春,也不見得就能全身而退。
這就是純正的讀書人了。
圣人就在于此。
齊靜春想要保下驪珠洞天的數千凡俗,就得獨自扛下天劫下落,而他的這個行為,又違背了三教的利益。
人間無數洞天,只有驪珠洞天,因果最多,牽連最大,所以齊靜春,萬不能以十四境神通,鎮壓三教仙人。
只能動用三個本命字,抵御三教,而一副十四境的道身,則是毫無保留的,擔起了三千年天道反撲。
圣人最容易作繭自縛。
本命字越發正大光明,越是如此,枷鎖越多,越難扯斷,好比崔瀺自已,他的本命字,就沒有小齊來的那么“純正”。
所以大驪國師,在謀劃一洲的時侯,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讓一些不太光彩的事兒。
圣人亦有差距。
本命字通理。
浩然天下的儒家,頭上頂著“圣人”二字的,不少,極多,哪怕不算那些早就隕落的,單論健在的,雙手雙腳都數不過來。
文廟七十二位陪祀圣賢。
九洲七十二書院山主。
加上學宮教主,祭酒,還有某些辭了官身,隱居鄉野的老儒士,這個數量,幾乎要翻上一番。
而每一位正統的儒家子弟,躋身上五境后,沒有例外,都會溫養出一個本命字。
這么多的本命字,難不成都是一個品相?難道都如齊靜春一般,全都是正大光明的?
沒有的事。
類似劍修的本命飛劍,殺力有高有低,讀書人的學問,通樣也是。
老大劍仙為何說,崔瀺這個讀書人,針對寧遠,算計來算計去,等到最后,卻算計了自已?
正如崔瀺自已說的。
針對寧遠的本命字,針對年輕人身上的這道枷鎖,他還想搭建出一座在北俱蘆洲的“書簡湖”。
他也早有盤算。
比如此刻身在俱蘆洲的太平山宗主,黃庭。
如果真要搭建問心局,她就會是一個引子,藕花福地的隋右邊,不出意外,也會是一記妙手。
總之,不會讓寧遠好過就是了。
但現在卻打了臉。
對那個本命字,寧遠好像一直都“耿耿于懷”。
怕自已德不配位?
誰知道呢。
崔瀺自嘲一笑。
反正眼前這幕光景,已經好的不能再好,他也省去了一樁勞心勞力的事兒。
并且。
可能,大概,或許。
離開骸骨灘,離開北俱蘆洲后,就不用遠赴中土神洲了,因為某些事,人在讓,天在看。
雖然崔瀺已經預料到,但此刻還是轉頭望向老大劍仙,直接問道:“陳老前輩,文廟那邊?”
陳清都頷首道:“最后一場議事,就在剛剛,已經提前召開。”
崔瀺又問,“誰來主持?”
老大劍仙說道:“自然是禮圣。”
讀書人微笑道:“理該如此。”
……
中土神洲。
近百位儒家圣賢,聚首于文廟,都是臨時得了消息,匆匆趕來,并且這最后一次議事,并不是在殿內舉行。
而是文廟廣場。
沒轍,人太多,大殿那邊,空間委實不算大,就算倆屁股擠一條板凳,也有點捉襟見肘。
因為除了儒家子弟,廣場這邊,還聚攏了百余位諸子百家的老祖師,各洲山澤野修的領頭人物,也有十幾位。
一眾儒家圣賢,輩分有序,就像學塾里邊的蒙童稚子,保持安靜,等著教書先生來上課。
不多時,禮圣現身,環顧一圈后,抬起手掌,微微壓低,笑道:“既然都來了,那么這次議事,正式開始。”
小夫子拍了拍手。
高臺后邊,隨之緩緩走出兩人。
文圣一脈,左右,是個身材修長的青年男子模樣,真正意義上的劍眉星目,生的極為俊俏。
臉色卻不怎么討喜,好像不太喜歡這種場合,面無表情,來到禮圣身旁后,抱劍而立,一不發。
相較于左右的劍仙風范,出現在禮圣另一邊的漢子,亞圣一脈阿良,就顯得過于邋遢了點。
雖然在這種重要場合,漢子在老爹的嚴厲逼迫下,不得已換上了一件干凈清爽的儒家裝束。
可那頂陪伴他多年的破斗笠,依舊戴在了頭上,沒有背劍,腰間一左一右,掛著酒壺和竹刀。
這倒也沒什么。
畢竟在場的讀書人,都認識他,知道這個亞圣獨子,性子就是如此不羈,年少時的阿良,在沒有出門游歷期間,文廟三天兩頭,都被他惹得雞飛狗跳。
可關鍵在于。
阿良這好死不死的,頭一次參加這么重要的議事,居然還是這副吊樣,面對眾多讀書人,讓了個油膩至極的舉動。
又說了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