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此地爆發過一場大戰,面對兵馬遠超自已數倍的大驪鐵騎,郡守大人死戰不降,苦守兩天兩夜,最終城破人亡。
駐扎在此地的一支石毫國兵馬,全軍覆沒,無一生還,那位手無縛雞之力的郡守老爺,城破之后,自縊而死。
蠢不蠢,不知道,骨氣倒是有的。
如今留守城內的大驪兵馬,不多,百余騎而已,這點兵力,別說什么守城,看管一座城門口都有些不夠看,當家之人,是大驪的一名隨軍修士,兼任文秘書郎。
在得知手下通報,有一位手持大驪太平無事牌的仙師入城之后,對方也很上道,在半道攔下寧遠,親自請入郡守府。
寧遠沒有推脫。
而很快,這天下午,一位男子陰物,領著寧遠一行人,在州城內左彎右繞,最后在城南,找到了一座在石毫國久負盛名的仙家門派。
石毫國唯一的鑄劍山莊,門派鼎盛之時,在兩百年前,開山祖師,是一名貨真價實的金丹境地仙,只不過后來沒落了。
可即使如此,對于州城內的老百姓來說,也是龐然大物一般的存在,這位中年男子陰物,曾經就是這些“老百姓”的其中一個。
陋巷出身的他,早年曾是一名讀書人,寒窗苦讀,以考入觀湖書院為畢生夙愿。
家中雙親健在,還有兩個姐姐,都還沒有嫁人,在他十四歲那年,慘遭大禍。
他的一位姐姐,一次出門踏青,被鑄劍山莊莊主的嫡子看中,強行擄走,而就是當天夜里,那個賊人還特意帶了豐厚金銀,登門求親。
之后就很是戲劇了。
那個登門的門派仙師,在見了他第二個姐姐后,又是色心大起,想要一并納為妾室。
然后當時還只是十四歲的少年,就壯起膽子,罵了他兩句。
然后爹娘就死了,兩個姐姐都被擄走,之所以不殺他,完全就是那人不屑如此讓,在當場玷污了他的大姐后,此人勒緊褲腰帶,大笑離去。
在此之后,這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在埋葬雙親之后,便趁著某一天的月黑風高,悄悄離開家鄉,輾轉各地。
十年匆匆而過,顛沛流離,遲遲找不到修行法門的他,最后到了書簡湖地界,成了仙家府邸的雜役弟子。
靠著腦子還算聰明,會來事兒,雖然資質很差,可他還是真正讓了修道之人,多年之前的仇恨,沒有絲毫減弱,他開始瘋狂苦修。
然后就莫名其妙的死了。
當時的青峽島,對他所在的那座仙家島嶼,早就虎視眈眈,在一個天未亮的時分,山門大陣被一頭元嬰蛟龍攻破。
他就是看守山門的雜役弟子之一。
這會兒,一行四人,來到這座仙家門派大門前。
當年的少年,現在的中年,望著眼前的殘垣斷壁,一屁股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猶如喪家之犬。
也確實是喪家之犬。
寧遠皺了皺眉,喊來一名駐守在此的大驪軍士,打聽起了這座門派。
而當這位武將道明前因后果后,那個中年陰物男子,更是宛若失心瘋了一般,嘴里反復呢喃一句,“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怎么會這樣……”
原來就在幾個月前,那場城破大戰,這座在石毫國久負盛名的鑄劍山莊,已經隨著郡守大人,共赴黃泉。
門派上至宗主,下至雜役,只要是男兒,全部死絕,數百名鐵骨錚錚的漢子,跟隨郡守大人一起,死戰不降,拼死守護州城的南城門。
現在門派里邊,除了老弱婦孺,什么都沒了,大驪對待這些人,十分優待,特意派了人手在這邊,提防某些不懷好心,想要鳩占鵲巢的山上仙師。
他渾身顫抖,痛苦嗚咽。
寧遠站在一旁,默默喝酒。
昔年報仇無門,今日還是無門。
當一個人,身負血海深仇,選擇背井離鄉,尋道成仙,多年以后,終于有了一身本事,有了報仇的底氣……
結果星夜兼程的趕回家鄉,卻發現當年的仇人一家,成了記門忠烈,是那誓死守護家國的鐵血漢子……
這該如何是好?
許久后。
男子陰物漸漸止住哭聲,低著腦袋,雙手抱頭,眼神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寧遠取出一壺酒,遞給那位大驪武將,隨后從他那兒要來了一本名冊,仔細翻看了一遍。
寧遠蹲下身,將那冊子其中一頁,擺在他面前,開口問道:“你的兩個姐姐,都還在世,要進去看看嗎?”
落魄男人回過神,眼里有了一絲清明,看向冊子上的兩個名字,略有猶豫,最后還是搖頭道:“算了吧,這么多年了,我想去見她們,她們卻未必愿意見我。”
寧遠點點頭,將冊子還給那位大驪武將,而后問道:“心愿已了?那么我現在就送你下界投胎?”
他深吸一口氣,再度搖頭,輕聲道:“寧先生,我能不能不去投胎了?我想最后再去給爹娘上一次墳,先生放心,在此之后,我就別無所求了。”
寧遠丟給他一兩銀子。
“自已去買點紙錢什么的。”
……
當天晚上。
州城數里之外的亂葬崗上。
一座墓碑傾倒的墳包前,有個陰物鬼魅,跪在地上,在給爹娘上香敬酒。
扶正墓碑,拔完雜草,他直愣愣坐在地上,問道:“寧先生,你是前輩高人,能不能跟我說說,我燒的這些紙錢,爹娘在陰曹地府,能不能收到?”
寧遠果斷搖頭,“別想了,怎么可能。”
他神色黯然。
一襲青衫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聽你說過,你的爹娘,生前都是淳樸憨厚之人,只要你沒撒謊,那么我就敢肯定……”
“他們早就已經再世為人,說不準此刻,都與你一般大了,世間有因果一說,所以很有可能,你爹娘在這一世,還會結為夫妻。”
他眼神一亮,“真的?!”
寧遠笑瞇瞇道:“當然是真的。”
中年男人欲又止。
寧遠呵了口氣,搖頭道:“想再讓你爹娘的孩子,我可沒這個本事,所以別想了。”
他輕輕點頭,沒再要求什么,拍拍屁股,站起身來。
再無執念的他,身形開始逐漸變得透明,如冰雪消融,化為微弱的點點光芒,最終逸散天地間。
在魂飛魄散的前一刻。
他笑著招手,“寧先生,我走了。”
寧遠攏了攏袖口,“一路走好。”
話音剛落,一副再無陰物居住的符箓紙人,飄落在地。
……
州城郡守府。
夜幕深沉,男人沒有睡意,拎著養劍葫,跳上屋頂,頂著風雪,默默喝酒。
沒喝幾口,一名少女緊隨其后,不過她不是跳上來的,而是跟鬼一樣飄上來的。
當然,她本就是鬼。
寧遠打了個招呼,笑道:“蘇姑娘。”
她通樣報以微笑,大大方方的挨著男人坐下,并攏雙腿,隨后歪頭問道:“寧先生,酒很好喝嗎?”
寧遠把葫蘆往她那邊湊了湊,“來一口?”
蘇心齋急忙搖頭,“我現在就是個死人,嘗不出什么滋味的,還是不浪費先生的美酒了。”
寧遠也不勉強,往嘴里灌下一口,問道:“蘇姑娘,可是有事?”
她搖頭又點頭,有些忐忑,不過還是緩緩道:“沒什么事,只是想問問,先生能不能早些去黃籬山?”
黃籬山是她在世時侯的宗門。
寧遠沒好氣道:“就這么趕著去投胎?”
豈料蘇心齋毫不猶豫,點了點頭,輕聲道:“我怕跟著先生的時間久了,見多了那些生離死別,就不想死了。”
沉默片刻。
男人說道:“好死不如賴活著。”
她雙手托腮,望著靠近郡守府這邊的一條花燈鬧市,淺笑道:“是這個理,可是先生,我就是想要翻篇了。”
沒來由的,寧遠就很是生氣。
以至于接下來的話,男人都說得很不客氣,擺手道:“你們的生死,你們自已說了不算,得看我的意思。”
蘇心齋還想說點什么。
寧遠卻大袖一招,將她收入小酆都內,按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不聽話,那就別想著出來了。
第二天,辭別那位大驪文秘書郎后,兩騎離開州城,一路北上。
未去黃籬山,驅馬上丘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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