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在泰豐樓要了一個小房間,讓人遞了條子去會館請鄧元初。沒多會兒,小廝回來說,鄧家公子還在醒酒,醒差不過了過來。
結果等謝騖清到了,鄧元初也沒到。
這在她的預料內。
人之際遇,瞬息萬變。直系和奉系的一場戰爭,讓鄧家失了勢。
當初鄧家勢力大時樹敵多,其后倒臺,怕惹禍,帶著家財和子女舉家避往天津和上海租界。鄧元初不肯走,留了下來。他最大的幸事就是當初選了外交部,這是一個不依附軍閥各派,只秉承為國效力的部門。但因家里政敵過多,就算有晉老維護,他還是被架空成了一個掛虛職的閑人。
對此晉老也是唏噓,又是一個有才學有抱負的年輕人被困在軍閥內斗里,畢生所學無法施展,滿心抱負只是空談。
鄧元初不想一直留在外交部拖累晉老,告病休假后,那張辦公桌便空到了現在。何未聽人說他搬到湖廣會館,和一個名坤伶同居了。因那坤伶和祝先生相熟,她才有了方才的一問。
謝騖清來得晚,喝了半碗熬到軟糯的臘八粥。
“難得見你和我吃飯心不在焉。”他放了白瓷勺。
“本想讓你見個人,”她說,“可惜他不肯來。”
“鄧元初?”兩人一同認識的朋友只有鄧元初。
“我是要見他,同他談一談日后的打算,沒想到你比我更著急,”謝騖清叫了林驍進來,“給湖廣會館去個電話,讓鄧元初到廣德樓見我。”
林驍應了。
“你這么兇,他更不敢來了。”她埋怨。
謝騖清將白手巾拿起,擦了擦手:“他在保定上的第一堂課就是我教的,若我叫不動他,他就是抱著不再穿軍裝的打算,日后也不會再見了。”
見何未擔心,謝騖清放下手巾,輕聲說:“他會來的。”
廣德樓就在附近,車程短。
何未和他坐在車后排,見到夜色下的正陽門,因為被車窗局限了視野,看不到正陽門的高處邊界,只覺得那城門高到像頂上了蒼穹。
這是過去入內城的必經之路,是多少學子想要博取功名的門。
“胭脂帶了嗎?”他在她耳邊問。
她一愣,偏頭見謝騖清,被他臉的影子籠著。
怎么受了傷還想這個。
“帶是帶了,”她瞄司機和林副官,輕聲說,“車里有人。”在他跟前總有著做學生時的青澀。
在感情上,她初開竅,確實青澀害羞。
謝騖清翹起二郎腿,也看向車窗外的正陽門,臉上的笑意未散。
何未和謝騖清到時,樓下池座早滿了。
她幼年時,戲樓還不準入女子。哥哥走后,新思潮打破了不入女客的傳統,在京城七大戲園里,她頭一次來的就是這廣德樓,坐到哥哥常坐的包廂,想到了哥哥說的:世情本如戲,浮名草間露。
哥哥陪二叔打下何家航運的根基,將這潑天的富貴留給了她。他縱是何家航運的大公子又如何,這京中早沒人記得了。正像他自己說的,聲名都是那草上晨露,轉瞬即逝。
二樓的樓梯處。
一張長方桌子旁坐滿了今夜維護樓內治安的兵,戲樓老板正掏出一疊紅包,挨個發過去,說著,今日是臘月初八,過了臘八就是年了,是個好日子。那老板一見何未便笑吟吟過來,禮了一禮,輕喚了聲二小姐。
均姜遞給老板一個紅包,道了句生意興隆。老板道謝,以目詢問均姜這位貴客身份。
“那位謝少將軍。”均姜輕聲道。
他上回到京,逢出現就是焦點,是以早留了名聲在四九城。
老板即刻領悟,面上堆了笑,欲要開腔,樓梯上已下來幾位北來的將門公子,笑著招呼道:“騖清兄在奉天走得急,連聲招呼都沒有。這不,大家為你,都追到北京來了。”
謝騖清微笑著,摘下手套,和其中一個象征性地握了下手。
下來的幾人看到穿著披風的何未,見狐貍鑲邊遮擋下的女孩子的鼻尖和嘴唇,還有尖尖的小下巴,都被驚艷了一把,想撩起那礙眼的狐貍毛,見一見女孩子的眉眼。不過也就是想想,謝騖清的人還是沒人敢不打招呼就結交的。
“這位是?”握手的人笑著問。
謝騖清笑而不語,手扶在她肩頭,低聲道:“此處人多,先去包廂。”
何未被人引薦習慣了,難得體味到這種被“藏”的滋味,抿著唇一笑,微微點頭,帶均姜上了樓。她走到半途,順著樓梯往下望了他一眼,正見謝騖清也瞧著自己,似不看到她進包廂就放不下心似的。
她心軟乎乎地,進了第一官。
因今日都是身份要緊怕刺殺的客人,包廂已在觀戲那一側的木欄桿前懸了湘簾,不給樓下見這里全貌。
“好像是鄧公子來了。”均姜為她脫下披風,自簾邊縫隙瞧樓下。
何未輕推開簾子邊沿,看下去。
真是久未露面的鄧元初,他戴著副玳瑁邊框眼鏡,臉上胡茬被刮得干凈,襯衫和西裝都是為見謝騖清新換上的。他面上帶著一貫的微笑,少了意氣風發,多了幾分京城公子隨波逐流的風流頹敗的氣息。這是在京中常見的,是前朝王公貴族和下臺的軍閥公子失了權勢后,坐擁家財、不問前程,整日泡在翠暖珠香里養出來的氣息。
謝騖清被圍攏著,一時難抽身。
鄧元初兩手插在西褲口袋里,百無聊賴地瞧著池子里,抬頭掃一排廂房上,意外對上了何未的視線。他一笑,索性不再等,先上了樓。
進了包廂,鄧元初先道歉說:“昨夜宿醉,你叫我時,還沒醒過來。”
他身上根本沒酒氣,何未沒揭穿他。
他說完,又帶著歉意說:“當初清哥把你托付給我,這一件小事我都沒做到,卻讓你用外交部的關系照應了我,這一樁事還沒來得及道過謝,今日一并說了吧。”
簾子外,一雙軍靴出現,謝騖清對著林驍和跟隨而來兩個軍官說:“無論誰來,都說我在見要客。”
鄧元初聽到謝騖清的聲音,回身,望向珠簾后的謝騖清。
他挑簾進來,看到鄧元初,微微嘆了口氣。
鄧元初眼微微紅著,雖著西裝,卻還是雙腿并攏,敬了個軍禮:“謝教員。”
謝騖清頷首,將披著的大衣脫下,丟在看戲的高背椅上。他一不發地將軍裝解開,裹在身上幾個小時,腰腹上的傷不透氣,使人不舒服。
他下午喝了酒混茶,眼下是茅臺燒的香和桂花香在一處,將包廂里經年累月積攢的煙土香氣壓了下去。他眼里像蘊著散不去的酒氣,面格外白,唇角微抿著,有著往昔在保定做教員時的嚴肅和冷靜:“原想挑個日子單獨見你。未未太擔心,等不了。”
謝騖清站到鄧元初面前,注視著他:“是不是在北京遇到什么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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