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家的大公子。”
不止滿桌男人,陪坐的兩個女孩子的筷子都停了。
就是那個先要娶何未,卻突然改了主意,同何家另一房女兒何至臻定了明年二月結婚的……召家大公子召應恪?
……
餐室從未有的靜。
謝騖清在這靜里,慢慢向后靠到椅背上,異常沉默。
“想不想見?”他重復問了她一樣的話。
若不見,這里人會誤解她還在意召應恪,倒不如坦蕩讓人進來。可今日是謝騖清的飯局,召應恪來敬酒的事一旦傳出去絕不會好聽……
謝騖清知她的遲疑,說:“你受得起他一杯酒。”他指得天津的事。
他一揮手,直接讓林副官去叫人,被何未一把拉住。
她按下他的手:“我不想見。”何必自找麻煩。
……
眾目睽睽下,她按著謝騖清的手,這算是兩人今日最親近的一回。
她竟感覺到謝騖清反手,極自然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對林副官說:“去說,二小姐不想見。”
何未的全副精神都聚在了兩人交握處。其實他握得力道不重,也攥得不實……她輕輕、輕輕地試圖收回來。他沒強行握,任由她逃了。
“林副官。”她忽然回了魂,趕緊叫住副官。
謝騖清看她。
“你對他說,”她知道召應恪不是一個能輕易勸走的人,倒不如說得更直白些,“就說我今日陪謝家公子來的,不想身邊人為了一樁不值得提的舊事不高興,不能見他。”
副官應了,挺高興去了。
“我這么說,沒關系吧?”何未輕聲問。
“沒什么不該說的,”謝騖清低聲回她,“都是實情。”
……這人,占便宜上癮了。
何未抿抿唇角,輕睨他,沒做聲。
謝騖清輕輕從何未手里抽走了那雙純銀細鏈點綴的筷子,為她添了最后一塊白切油雞,隨后親自起身,提了在燭火上溫著的古瓷茶壺,為她添茶。何未應酬吃飯的時候多,常被人招待倒茶,佳人公子皆有。但被謝騖清這種頂著清貴公子爺的名號,卻是個實打實的戎裝男人在外當眾倒茶,還是頭一回。
她托腮,見滿座襯衫馬甲的紳士,唯他一個襯衫領口沒系的。她眼往下,見他鎖骨,不知怎地想到那光溜溜的腰,沒頭沒腦地想到一句:楚腰纖細掌中輕……
正想著,林副官又冒出來。
“召家大公子說,”林副官肅容道,“既是謝公子在,他也當敬一杯酒。”
陪客們悄悄交換神色。
召家在北京雖無大權,名望卻高得很。他們祖輩是旅歐華僑,晚清歸國,曾追隨過張之洞張香帥。辛亥革命后,家中鮮少有人再事公職,一心治學。所以召家幾位公子在仕途上建樹不多,卻都是精通中西文化的才子,尤其這位召應恪,更是雅士中的雅士,公子中的公子。
能讓召公子不顧禮儀,強行要見誰,那還真是頭回見。
謝騖清良久不回,瞅了眼二十余步開外立著的那面紫檀木雕就的屏風,像隔著屏風見著了非要敬酒的男人。又是良久,他終于說:“先要敬二小姐,再要敬我,不知道的以為今日是我們的喜宴。”
座上人陪著笑起來。
謝騖清看著屏風:“對他說,今日就不必見了。若謝騖清能有幸追求到何二小姐,自會送喜帖到召府。”
林副官去傳話,這次回來沒大張旗鼓地說,在謝騖清耳旁說了兩句。
他沒做聲,輕揮手,讓林副官退了出去。
午飯吃到三點。
“還想去哪兒?”謝騖清出了門,問何未。
“用帶這些人嗎?”她想去的地方坐不下。
他搖頭:“不用。”
她高興起來,指不遠處:“往前走不遠,有個正明齋。”
謝騖清無可無不可,跟著她走。何未兩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毫不計較皮鞋走土路,她怕謝騖清以為自己沒吃飽,笑著說:“我看你屋子里擺著許多點心,想你肯定愛吃。你挑的那些都是普通的,帶你去吃更好的。”
他從不吃點心,嫌甜膩,但沒反駁。
何未頗有興致給他講,那鋪子的招牌是果子干,是用真材實料的甜柿餅和杏干熬出來的糖水,泡了藕和碎冰,消暑絕佳:“可惜是夏天吃的,眼下沒有。”
夏天……恐怕他早離京了。
她忽地沒了心情再講。
何未是餑餑鋪的常客,熟門熟路的,一進去就帶他沿長長的走道往里走。店主知她喜堂食,為她騰出來一個坐榻,笑著說了句:“頭回見你招待客人。”
她笑笑。餑餑鋪不適合宴客,她過去都是帶家里人來吃。
店主和氣地看了眼謝騖清,問她,“要大八件兒?還是小八件兒?”
她回:“剛吃過飯,太多吃不完。幫我隨便挑三四樣吧。”
店主問:“硬皮、糖皮、酥皮,還是油炸的?”
“你定好了。”
店主沒多會兒上了點心,把碧綠的紗門給他們拉上了。
“我幫你切開。”何未斜著靠在榻上的矮桌,切開一塊白酥皮的玫瑰餅,酥皮上的一個紅艷艷的“玫”字,被切得散了開。
余下是一碟討吉利的佛手酥,還有一碟講情調的粉色六瓣桃花酥。兩小碗凝霜凍玉似的奶酪,因量少,只供堂食。
“在天津說帶你吃好的,”她怕隔墻有耳,放輕了聲,“今日終于做到了。”
謝騖清察覺她比方才飯桌上開心多了:“剛才吃得不愉快?不喜歡陪坐的人多?”
“還好,挺熱鬧的,”她擔心問,“我們在這里能坐多久?”
畢竟是兩個人關在個小隔間里,她把握不好時間。
謝騖清說:“隔著紗門做不了什么,倒不必太計較時間。”
如此狹小的空間里,他隨她偎著小桌子,再說這種話,她想不往歪處走都難。她耳根子燒起來。他指了一下兩側隔斷,以分析戰時地型的態度冷靜評價:“這兩旁透著光,藏不住什么聲音,最多說幾句情話,無傷大雅。”
一個餑餑鋪當然只能說說情話……也不對,誰說餑餑鋪是用來說情話的……被他繪聲繪影地一拆解,更不像話了。
她數著碟子里的桃花酥,一共六瓣,數了幾回,像能多數出一塊似的:“你不是約了吃飯的小姐看文明戲?不急著去嗎?”
謝騖清想了想:“想不出能看什么,你可有喜歡的?”
問我做什么。她垂眼看點心:“沒什么喜歡的,倒不如聽戲。”
他點頭:“那便不去了。”
謝騖清看她眼睛亮了一些,不禁笑了:“又不是非約不可的人。”
何未看著那桃花酥,覺著今日的酥皮色澤額外好看,粉中帶俏,嬌而不俗。
謝騖清始終不動筷,何未便放了筷。此刻清凈,她算了算船期,召應升應該平安了。
一旦召應升聯絡上家人,真相自然會揭開。以召應恪的脾氣秉性,勢必要來向她賠罪的,今日說不定就為了這個。她早前確實盼著“沉冤得雪”這一日,讓召應恪好好給自己賠一回禮。但最近事情多,竟把召家給忘了。
謝騖清打破安靜:“和我這種人在一起,會不會覺得悶?”
何未不再想雜事,笑說:“只是奇怪,你這么話少,要如何應酬人?”
“倒不必應酬,”他不大在意地說,“我就算不說話,該有什么,都照樣要來。”
倒也是。
“謝家公子的煩惱,是我們這類人無法體會的。”她揶揄他。
“是嗎。”他微笑。
他每回說這兩個字都是漫不經心,似問非問,叫人沒法接話。
碧紗門是半透明的,因門外時常有人走動,透進來的光時亮時暗。何未和他一人一邊倚著這張矮桌,在光影的明暗交換里,七葷八素地想,他方才說得并不十分嚴謹……在這里若想做什么,還是可以的。
“從出了譚家菜,你就心不在焉,”面前的男人問,“因為召應恪?”
提這人做什么?她不解看他。
謝騖清也瞅著她,說:“他方才開了一個雅間,等在那里,說要等到你肯見他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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