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偏頭,對上那張近在咫尺的面容,在那張笑容和藹的面上頓了片刻,實在挑不出半點破綻之后,才道:“哪能如此?”
“哪里不能?”田老太君笑著說道,“你這般的出身,見慣了各式好物,想來也只有老身那庫房里的東西能入得你的眼。能入你眼的東西雖不止老身庫房里那些東西,可這些盡是二郎拿來的,這同旁人拿來的,于女子而自是不同的。”老太君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說道,“老身也是從年輕時過來的,又怎會不懂其中的不同?”
楊氏抿了抿唇,想起面前的田老太君年輕時的遭遇,比起她相中的情郎這般挑不出半點毛病,這位一手將兩個兒子拉扯成長安城無數女子心中金龜婿的女子雖也是個美人,卻實在沒嘗過什么男女情愛之甜,反而吃的盡是苦頭。她嫁入田府時田府可不似如今這般如日中天、花團錦簇的模樣,而是個徒有清貴之名的破落戶。她生的明明是貴女中也可算得上等的美人,卻因中元節的生辰被人避之不及。被無數人避諱的不吉之女想也知曉那些好的親事輪不到她頭上。嫁入田家沒多久,夫君逝去,她不吉的名聲之上更添一筆‘不吉’之罪,就這般惹人白眼、被人說道的境況之下,竟是拉扯出了兩個如此出色的兒郎,一面楊氏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對方‘厲害’,一面心里卻又生出了一股莫名古怪之感——這位地位尊榮的老太君明明樣貌、能力樣樣不缺,可作為一個女子而,卻委實有些可憐了。
明明是這般出色的女子,未曾享受過他人給予的情愛甜頭的女子,卻偏偏給了這長安城中的女子兩個多少人心中的春閨夢里人!楊氏捫心自問,若自己是這老太君,看著那些遠不如自己的女子能嫁給自己一手養出的兩個‘出色至極’的兒子。她心道若是這等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想自己明明樣樣不俗,卻是那般境遇,定是不服的,更不會如這老太君這般和藹大度的。
至于自己,甚至比園子里那群女子受面前的老太君‘庇蔭’更多,那中元節生辰之女被人視作‘不吉’的苦頭都叫面前的老太君吃了,自己出生之時,田老太君教養出的一對兒子已嶄露頭角,那中元節生辰的女子甚至都被有些人稱之為‘吉女’了。
這老太君作為前人吃盡了苦頭,卻叫她這后來人拿到了那么多的甜頭,眼下更是將庫房的門對她敞開了,饒是自詡不凡的楊氏也覺得自己得到的回報委實太好了。
正想說什么,卻見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說道:“我一直看著,你同那靖云侯的夫人論容貌各有千秋,可論運氣,她卻委實比你好了不少!妍娘,我瞧著你比她吃的苦頭更多,你長房那一支皆不是聰明的,這些年全靠你照拂,又要照顧娘家,又要照顧那郭家,實在煩累。反觀她,實在是輕松的很,兩個兒子又是如此的省心。這天底下好似就是有這等人,運氣極好!不過所幸我等吃過苦頭之后,能得的甜頭只會比她更好不會比她更差的。”
這自稱得了甜頭的話一出,楊氏不由一怔,目光下意識的落到田老太君脖子上掛著的那塊同樣色澤透潤,便連她也不曾見過如此大一塊的毫無瑕疵的巴掌大的碧色無字玉牌之上,又想到了方才老太太提及的庫房,默了默之后,她點了點頭。
不是什么人的甜頭都與她一樣的,這老太太的甜頭或許是在這些俗物之上。
這般想著,再看田老太君那脖子里掛著的一顆顆碩大圓潤、光澤透亮的珍珠鏈子,以及那方才卸下的頭面上那成套的,綴滿各式玉石的頭面。知曉老太太用的不會是那等差的物件,眼下細看過去,才發現其上不論哪一塊玉石都是那水潤至極、沒有半點瑕疵的絕品。目光又落到老太太身上那塊碧色的水潤無字玉牌之上,這般大小的玉牌掛在脖子里實在同一塊磚頭沒什么兩樣了,論好看,那實在是算不上的!可論‘貴氣’,確實無可匹敵的,她先前都未見到圈子里哪個女子身上掛這等玉牌的。
這些只往大里挑、貴里挑的俗物……真真是將‘財大氣粗’四個字展現的淋漓盡致,委實似極了那等暴富之戶的裝扮!當然,那等暴富之戶的玉石可沒有這般好的,她一雙眼毒的很,自是知曉這些東西只會出現在那御賜的貢品之中,民間是不會出現的。
目光掃了一圈下來,才發現這老太太的行為處處似那暴富之戶的做派,簡直符合極了先前自己的推測——這老太太的甜頭興許是在這些俗物之上。
楊氏垂下眼瞼,笑了起來,再次看向田老太君的眼中多了幾分真摯,她說道:“有老太君看著,妍娘自不會再受什么委屈的。”
田老太君點頭,笑著拍了拍她的手,不等楊氏再次開口,便閉上了眼,開始闔眼酣睡了起來,不多時,那輕微的鼾聲便響了起來。楊氏聽著耳畔那鼾聲同呼吸聲,手指劃了劃,數著那鼾聲同呼吸聲的規律,確定符合多數人入睡之后那呼吸與打鼾的頻率,不似假睡之后,這才閉上了眼。
安靜睡了小半個時辰之后,楊氏卻又突然睜眼,看向面前近在咫尺的老太太,依舊是先時的鼾聲同呼吸聲,并未變過,她這才閉上眼,小憩了起來。
再如何正值盛年,也終究是個人,先是生辰宴上的枯坐支撐,后來又是同老太太的談話,那心思也不知轉了多少圈,如此一番下來,自是鐵打的人也累了,需要休息了。
楊氏很快便進入了夢鄉,待再次睜眼時,已是夕陽西下,暮食快開宴了。楊氏驚覺自己這一覺睡過了頭,連忙坐了起來,待察覺到什么之時,下意識的轉頭看向身邊,卻見身邊空空如也,她臉色微變,卻在此時,見田老太君從外頭走了進來,已換了一副頭面,正是精神矍鑠的打扮,老太太神采奕奕的對她說道:“妍娘,快些收拾一番,生辰宴要開始了。”_l